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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松雪流英(第1页)

下午读小说时,小钟始终被一个问题困扰着。

世人常说,异性之间绝无纯粹的友情,相识相知归根到底是性吸引。照此来说,异性之间的关系也只剩下性缘关系。终极的目标是勾引对方上床,操或被操。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倾心的人互表心意,先藉由言语。言语不足尽处,肌肤相亲。肌肤相亲又不足,便是做爱。性即是爱达至顶峰的形式。谈论爱情的文艺作品,大抵逃不出如此范式。读者自然也不能免俗地期待着,情到深处的爱人终能冲破一切阻碍,没羞没躁地大干一场。

可是很奇怪,她宁可不看那些旖旎万千的艳情场景,沉迷于主角相处的平淡日常,读得很慢,很慢,很小心。她感到自己变成风雪天里破旧的车轮,再多滚一步就要彻底报废,叮铃哐啷散在地上,掉出所有温馨的回忆。夏夜舞烟花,冬日赏雪。无论世事怎样变幻,她们都像最初相识的时候,她要远行,他便为她结好护身符系在手上。凝结的愿念在危难之际救了她无数次。

这段关系远有比性更重要的东西。

男主是仙君,也是女主的师尊。在神魔战争中,男主为拯救天下苍生道行尽失,不知所踪。众人都道仙君已死,唯独女主不愿相信,就此踏上找寻师尊的旅途。

两人重逢是千年以后。此时的女主历经沧桑,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剑仙,活成他的模样。昔日的仙君却沦为凡人,道心一片破碎。起初,她甚至没认出他,反而得意地要收他为徒,一如当年,他将流离失所的她捡回师门。

跨越千年的纠缠、羁绊、锲而不舍,并非简单的爱情二字可以囊括。

感情的事没法用普遍的概念约化。同是树叶,世间找不出两片完全相同的。

她一直把简单的问题想复杂了。自己对他的喜欢未必非要期待回应,这是只属于她的心绪,坦然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无处可放就用来作画,画很多的画,直到无暇想起他。

所以小钟不再等。

大钟下来,望见空空如也的秋千架,陷入惘然。

教室也不见人影。

无数次他曾坚定地告诉自己,直视她的双眼只是谈判时的策略,至今却有些动摇了。

今夜的晚霞色调偏冷。像是小钟追寻已久的那种颜色,泛着金光的柔白。小说结尾古刹山门的殊死一战,褪色的苍白符箓花雨似的零落遍地。松间积雪消融,唯听涛声阵阵。

放学回家,小钟为窗台上的兰花与忍冬剪去旁枝杂草,心无旁骛投入新的创作。

森林暗黑童话长出它自己所愿的结局。独守篝火的大熊没有吃掉误闯禁区的流浪小兔,反而将她误当成自己的孩子,捧在掌心抵死守护。大熊在一片长满粉紫泽兰的幽谷安家,大熊在这里安家,小兔将他的肩头当成自己的家。迟钝的大熊一不小心就压倒整片花丛,染满身珍珠般的露华。小兔为他拂去所有的零落枝叶,结成花环,缠在大熊的掌间。

——恐怖故事终成糖精,虽然一点道理都没有。

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是大熊,这并非最适合他的动物。他更像某种更灵巧撩人的东西,却因世俗偏见被敬而远之。身上也并非厚重毛发,而是触感微凉的鳞片,像月下清辉一般。蛇。如果推倒重来……

她脱光衣服,枕着手臂侧卧在床,反复翻看以前的画,神思渺茫地咬笔杆。

无论怎么看,都少了些打动人的灵韵,仿佛她用来画画的只是手,没有心。一旦落成,画就变成与她全然无关的东西。

既然没法用心画画,剖开又如何呢?

苍白、羸弱、仅有勾线的少女胴体,手扶在心脏的裂口,里面是半透明的蛇蜕,重迭沓蔟,隐约似一朵山茶花。

平芜尽处是春山。

空洞贫瘠的心,这就是她所能献出的全部。

又是一连几日的熬夜,小钟完成两件作品,还是像从前那样,随手发布在网上。

根据以往的经验,她预期后一幅半裸的少女画应有更好的反响。结果却恰好相反。这幅画几乎无人问津。反而是随手涂鸦的森林暗黑童话被疯狂转发,许多人跑来问会不会有续集。

续集啊……既然已决心放下,大约不会再有了。

在这两幅作品落成以后,她好像失去所有作画的灵感,也克制着自己,不在课上涂描大钟。身体变成空荡荡的容器,在熟悉的场所间往来,消磨时间,进食,睡觉。她的人生好像也就这样了。似乎所有地方都太闷太小,她清楚自己适合缩在角落,只是忍不住心底的骚动、踟蹰,期待一种毁灭性的蛮力,将不见波澜的平静打破。

小钟在便利店买了一包新烟,揣在兜里回到家,敬亭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差点被她当场逮住。

敬亭正在敷面膜,一边听歌,此外什么都不做,略带伤感的眼神反而像是醉烟了。她听见小钟进门的响动,没头没尾地一句感慨:“人生哟。”

小钟随手将挂好书包,也一并瘫在沙发上,问:“怎么了?”

敬亭道:“家长群啊。不看不知道,一看他们好多人在群里攀比炫耀。”

自从上回听她与大钟聊,小钟对这些话的感觉有所不同了。敬亭生性要强,比不过人容易介怀。她陪敬亭聊起来:“哦?攀比自家孩子精通四国外语,自学完大学数学、物理,五大竞赛获奖?”

敬亭道:“才不是呢。比你想得更直白,直接炫耀自己的财力、权势,跟有名人士的社交关系。我是奇了怪了,真要有本事,何必逮着个小小的班级群作妖?”

“是嘛是嘛,她们肯定都是吹牛,没你厉害。”

小钟随口附和,对空气中的尴尬后知后觉。

她乖巧坐正,敬亭却投来一个“习惯了”

的鄙视。

小钟被挖着三个洞眼的大白脸吓得一愣,“你戴着面膜看我,怪吓人的。”

敬亭转回头,关掉音乐,问:“怎么了?你又想向我占卜什么?”

小钟疑惑,“占卜?你还会这种玩意?”

“往常你不是早就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了吗?一看就是有事相求啊。按你的性子,能开口的事早就说完了。不愿意告诉我详细,却要求我支招帮忙,可不就是占卜?”

“好像……是这么回事。”

小钟道。

但又有哪里说不上来的古怪。

“没有,我才没有话想跟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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