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确实感身心俱疲,也不敢推却,合衣卧在榻上,不一会就睡了过去,风寄娘拨了拨炉火,试着将一床薄被盖在他的身上,雷刹对她并不防备,仍旧睡得安宁。
风寄娘不觉轻笑,转身合上四叠屏风,屏纸上的美人不知为了悦谁揽镜理妆,眼眸流转皆是依依风情。
老叔坐在阶前将磨得细碎的骨粉掺进油腊中,脚边一盏精巧的琉璃灯,听得风寄娘的脚步声,问道:“老朽听闻阴司有一联对,上书: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难道有心的善果未曾哺人甘甜汁肉,无心恶果未曾断人肚肠?可见人世间的公正道义阴阳两界都难定论。如我与阿芜,一世辛酸坎坷,以为可以自此两情相许携手白头,谁料通能付诸无知稚童的一把大火。”
“小童非恶,他不过堆柴煨烤捉来的鸟雀,谁知天干物燥,引起连天火接邻几座屋宅皆被烧毁,等我在野外捉了大雁回来欲聘阿芜为妻,结果只有断梁焦土,阿芜更是活活被烧死,我从残垣中只寻得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风寄娘忆及旧事,也生感慨,道:“九郎风姿风寄娘记忆犹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一手梅花篆堪称一绝,更妙得是双手能书,人称梅九郎。”
而阿芜,花院中的魁首,擅曲擅棋,双目交合处两心相许,才子佳人何应成就一段佳话。可惜她不过伎子,纵然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也不堪匹配夫妻,求不得朝朝暮暮,也盼心中长久。
梅家一朝落魄,阿芜典卖了首饰置下小院,筹得盘缠,求了一封荐书,送情郎远去搏取功名前途。路远千里,一帆风雨,他许一去不归,许归来她也只落个痴心无处,但是阿芜仍旧苦苦等侯。
梅九郎不是负心郎,拒了贵女,推了上峰招揽,他衣锦还乡,满心想着三媒六聘煊煊赫赫来娶痴心等侯的心上人,等他却生死相隔,泣血红妆。
他抱着她枯焦的尸首死死不愿放下,心中的怒火怨愤无可言说,只恨不能以身相待。
然后他遇到一个奇怪的女子,她问他:生不与死,死不与生,你愿拿什么换得生死相守。
他答:愿倾我之所有,尽我之所能。
掷果可盈车的梅九郎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奇丑车夫,阿芜成了滞留归叶寺的幽魂,日间不过一具焦尸,等得金乌西坠,望舒升空,她一如生前蛾眉宛转,笑意吟吟与他厮守。
“人世间的生生死死,实是无常,许自然,许因果,又从何追溯?”
丑叔将新制的蜡烛放进琉璃灯中,“娘子虽非明哲保身之人,却也鲜少冒然插手,我们本就在生死两界的夹缝中求存,轻举妄动怕惹来天怒。”
风寄娘接过琉璃灯,她的心从来有如止水,波澜不兴。日月轮转,说快白驹过隙,道慢日如三秋。她若是心如沸水,怕挨不过无数的生离死别与变幻无常。
“九郎可曾怨过我?”
她问,“于人,逢死入土为安才得馨宁。”
老叔爽然一笑,比鬼还丑三分的面上都被这笑染上无边的洒脱,道:“我求情得情,怎会生怨,一日不短,千年不长,我与阿芜心中不知如何庆幸风娘子当日的一时意起。”
“这便好。”
风寄娘回眸,雷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沉默在倚在门前,俊秀的眉目隐了在夜中。她道,“不知怎的,我却有些倦了,事有始终,我想求一个终,是好是坏都无关紧要。”
她稍顿,语调中有着夜的凉意,似是说给老叔听,又似说给雷刹听:“最怕为人却成一棵树,一块顽石,无七情六欲,无五感内火。在我仍知喜怒哀乐时能得一果。”
夜的暗处,灵鹤扑楞楞地飞了回来了,翅破脖歪,哀哀啾鸣,不待飞到风寄娘手上“嘶”
得溅出火光,瞬息间化烧成了纸灰,细雪似得被风送走。
风寄娘一惊,扭头看向雷刹。
一切皆在徐知命的府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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