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红巧笑嫣然:“放心!这十八只蹄膀我吃定了。”
顾北武懒得理她,招呼方?树人吃水果,随口问道:“我从新疆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方?树人一怔,瞟了姆妈一眼,咳了两声点了点头:“收到了,没想到天?山那么?美,邮票也?特别?好看。”
或者是他画得太好了,一边是崇山峻岭险峰,另一边却是绿草如茵的大草原。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心也?别?别?地乱跳,还好自己没有瞒着姆妈他来信的事?,又有点庆幸他那张照片被自己偷偷藏了起来,不然姆妈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不料一只粉粉嫩的小面孔突然凑了过来:“方?姐姐,我阿舅不好看吗?他寄给你的那张照片可好看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绿绿的草,舅舅画颜色画了大半天?呢!”
方?树人半口苹果停在?嘴边。斯江抱着她不依不饶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顾南红忍着笑来拉斯江:“戇小囡,快让你舅舅再洗一张那个照片,姨娘拿去给你未来的小舅妈看看,好不好看要你小舅妈说了算。”
斯江眼睛一亮:“我不要不好看的小舅妈!方?姐姐你来做我的小舅妈吧!阿舅你说好不好?我最喜欢方?姐姐了!”
顾阿婆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梅毓华满怀期待地看向顾北武。方?树人头都快藏到桌子底下,又羞又怕又有一丝期待,顾南红乐得抱住斯江猛亲了几口。
顾北武笑着把手里剥好的桔子堵住了斯江的小嘴:“戇小囡,阿舅说好可没用,你阿舅可算不上好人,连工作都没有,谁肯做你的小舅妈谁就是个傻子。”
方?树人突然想起他和那些流氓阿飞在?铁门?外的说话,想起他偷听敌台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巨款,心直往下沉,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手里半块苹果腻在?了指尖。
梅毓华暗自叹了口气转头跟顾阿婆说:“嫂子你也?别?太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还是一起等?着吧。”
跟着其他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在?方?树人耳朵里都是嗡嗡的背景什么?也?听不清,她鼓足勇气抬起头,面前却少了一个人。她霍地转过头,只见到顾北武正跨出门?去,外头不知道是月光还是路灯在?他头上笼了片光,把他和她隔得十分远。
第23章
十?月的夜里,其实已经不怎么热了,方树人却一直在出汗。怎么去的居委会,大家怎么从那小?小的黑白屏幕上一排排的小?朋友里找出斯江,她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在人人都追着顾南红和斯江问东问西,并没人注意到她。
她心里一团乱麻,有点懊恼自?己刚才的沉默,她忍不住猜测顾北武是不是期待她说一句什么。可她的语文一向不好,言语和文字太过复杂,她总要酝酿很久或者事后想上半天才能给出答案,还从来都不是满分答案,数学相对就?简单了许多,一加一等于二?,哪怕只看公式都能让她沉迷其中,面对纸张和数学题,她是平静且愉悦的,总能很快用好几种方法得出答案,有且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方树人抬头四顾,却看不到那个顾,心里慌慌的,她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又怕自?己误会了什么。父亲去世得早,她并没有什么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禹谷邨里的男人们则被自动归入了另一个世界,丧失了性别的意义,这十?年来,她似乎只认识顾北武这一个男性,偏偏他却是这个世界的异类,超出了她能想像的范围,本能地让人觉得不安全。
欢笑喧闹后是散场。顾南红拉着顾北武送客,她挽着梅毓华的胳膊笃笃笃地从弹格路上压过去,笑声洒了一地。方树人落后了两步,头一低就?能看见身后顾北武的影子一晃一晃地跟着。她慢影子也慢,她快影子也快,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上了万航渡路,顾南红的丈夫赵彦鸿快步迎了上来,几个人客气了几句便挥手道别。方树人鼓足勇气回头看向顾北武。顾北武却好像一直在看着她,很自?然地朝她点点头微微笑,月华落在他眸子里,照得人心惊胆颤。昨天是八月半,今天的月亮格外圆,清清朗朗地悬在城市正当中?,比一万只电灯泡还亮,方树人被照得眼?睛发涨,猛地往前快走了两步,莫名有一种恼怒从心底升起,像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做那么不好的事呢。
“好了小?顾,覅送了,我们自?己走回去,快得很。”
梅毓华笑着挥手。
“那我就?不送你?们了,再见?。”
顾北武目送着她们远去,不知哪里传来隐隐的桂花甜香,他笑了笑,轻轻耸了耸肩,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走回了万春街。禹谷邨方家的园子里就?种着几株金桂,一楼有间佣人房特别宽敞,里面放了很多杂志书?籍和玩具,方太太让女佣们都把孩子们带去,包三餐,说是为了让她们安心做事。到了下午,老洋房里经常很热闹,唱机里传来《天涯歌女》、《夜来香》,也有像《友谊地久天长》这类英文歌,偶尔方太太和方先生还合唱一段越剧和昆曲,给儿童医院或是福利院筹善款。穿着时髦的男人女人有时在跳舞房里跳舞,勾着肩搭着背,甚至脸贴着脸。他大哥有一次跑出去偷看,被阿爹抓住,回家后吊在房梁上抽了二?十?皮带。
想起自?家大哥一边被打一边犟着喊“下次还要看”
,顾北武不禁又笑了起来。那时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唱机蒙灰房屋易主?。在他印象里,方树人一直是那个在蔷薇花瀑下扯着姆妈裙角一声声追问爸爸去哪里了的小?姑娘,是那个失去父亲失去房子后一直喊着讨厌他全?家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的小?姑娘。大概是她挥着擀面杖冲下来保护斯江的那一刹,他才发现她长大了,正好就?在他眼?前。但是谁又能知道再过几年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比她看得远了那么一点,又何尝能保证什么,倒是他糊涂了。她怕是被他吓到了,谁让他一直背着阿飞的名头不务正业呢。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巡逻的民兵怀疑自?己听到有人在哼唱汉奸歌曲,追进弄堂里,差点绊了一跤,朗月在空,亮堂堂的弹格路两边,只有几个阿爷在听广播电台的革命文艺。
从万航渡路往南,走过第九百货,梅毓华和方树人往右转上了愚园路,路口是以前的百乐门,现在是新?华书?店。方树人不禁看向另一边,那里梅兰照相馆橱窗里,有一张顾北武的照片,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嗤之以鼻,后来每次看都笑的不行,现在想起来却有些酸楚。
“囡囡。”
梅毓华突然问:“你?记得东山老家的大妈妈伐?特别喜欢你?,每次都要给你?做绣花鞋——”
方树人回过神来:“嗯?记得呀。我们好像有七八年没回去了,她还年年给我们送棉鞋来,她怎么了?”
“她其实也是你?爸的妻子,第一个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