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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8(第1页)

第68章(8)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现账房里已经收拾得好好的供他过夜。有一张高高的床铺,铺着鸭绒褥子,放着两个枕头,还有一条绗得密密麻麻的厚得叠都叠不起来的双人大红绸被,显然是管家妻子的嫁妆。管家请聂赫留朵夫吃中午剩的饭菜,聂赫留朵夫谢绝了。管家为膳食和起居条件不好表示过歉意之后,便走开了,房里就剩下聂赫留朵夫一个人。

聂赫留朵夫遭到农民拒绝,丝毫不觉得难堪。相反,尽管库兹明的农民接受他的建议并且再三表示感谢,这里的农民倒对他表示不信任,甚至表示出敌意,他心里却又平静又高兴。账房里又闷又不洁净。聂赫留朵夫走到院子里,想到花园里去,可是他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侍女房间的窗户、后面的台阶,就觉得重游被犯罪的往事玷污过的旧地是不愉快的。他又在台阶上坐下来,吸着弥漫在温暖空气中的桦树嫩叶的浓烈香气,很久都在望着夜色苍茫的花园,倾听着磨坊流水声、夜莺啼声和台阶跟前花木丛中一只鸟的单调叫声。管家窗子里的灯光熄灭了,东方,板棚后面,迸射出初升月亮的光芒,空中的闪电越来越明亮地照耀着百花盛开、郁郁葱葱的花园和破旧的房屋,远方响起雷声,天空有三分之一布满了乌云。夜莺和其他一些鸟都不作声了。在磨坊的哗哗流水声中响起鹅的嘎嘎叫声,过了一阵子,早醒的公鸡在村子里和管家院子里啼叫起来。在闷热的雷雨之夜公鸡总是要提早鸣叫的,有一句俗话公鸡叫得早,夜晚不烦恼。在这个夜晚聂赫留朵夫就不只是不烦恼了。这在他是一个欢乐而幸福的夜晚。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幸福的夏天的种种情景,他在这里度夏天的时候还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少年,现在他就觉得自己不但和那时候一样,也和平生一切美好的时刻中一样。他不但想起,而且觉得自己依然是当年十四岁时的样子,那时候他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为他指点什么是真理,那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扑在母亲膝头上哭着和她告别,向她保证要做一个善良的人,永远不使她伤心。他感觉自己还像当年和尼科连卡·伊尔捷涅夫在一起时那样,当年他们共下决心,互相支持,一生为善,尽心竭力使所有的人都幸福。

这时他想起他在库兹明受到物欲的诱惑,竟留恋起房子、树林、家业和土地,于是这时就问自己现在是不是留恋?这时他甚至觉得他会那样留恋是很奇怪的。他想起今天见到的种种情景那带着几个孩子的失去丈夫的女人,她丈夫就是因为砍了他聂赫留朵夫树林里的小树坐了牢,那非常糟糕的玛特廖娜,她居然认为或者至少在说地位低下的女人就应当给东家做情妇。想起她对待孩子们的态度、她们把孩子们送往育婴堂的方法,想起那个头戴小圆帽、样子像老头、因为吃不饱而病弱不堪的一直在笑的可怜的孩子,想起那个因为劳累过度没有看好饥饿的奶牛而被迫为他干活儿的瘦弱的怀孕女人,于是他马上想起监狱、剃了一半的脑袋、牢房、令人恶心的气味、镣铐,以及与此同时存在的自己和所有京城贵族的穷奢极欲的生活。这一切是明明白白,无可怀疑的。

一轮几乎圆了的明月从板棚后面升上来,院子里铺满一道道黑影,破旧房屋的铁皮房顶闪闪光。

沉默了一阵子的夜莺,似乎不愿意辜负明月的情意,又在花园里鸣叫几声,歌唱起来。

聂赫留朵夫想起他在库兹明怎样考虑自己今后的日子,考虑今后做什么和怎样做的问题。他想起自己怎样被这样的问题困住,怎么也解决不了,因为他在每一个问题上都有那么多的顾虑。现在他再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却现这些问题简单得使他吃惊。所以变得简单,是因为他现在不考虑自己今后会怎样,甚至对此丝毫不感兴趣,而只是考虑他应该怎么办。说也奇怪,需要为自己怎样,他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需要为别人做些什么,他倒清清楚楚。现在他清楚地知道,应当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霸占土地是很坏的事。他清楚地知道,不能把卡秋莎抛开不管,应该帮助她,应该尽一切可能补偿他对她犯下的罪过。他清楚地知道,必须研究、分析、弄清和理解审判和刑罚方面的种种情况,因为他觉得他看出别人没有看出的其中一些问题。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但他清楚地知道,不论第一件事、第二件事、还是第三件事,他都非做不可。他高兴的就是有了这种坚定的信念。

乌云已经涌了上来,现在看到的已不是远方的闪电,而是照得整个院子、破旧房屋和残缺台阶明晃晃的近处。闪电,雷声也来到头顶上。鸟儿都不作声了,树叶却飒飒响起来,风也吹到聂赫留朵夫坐的台阶上,吹拂着他的头。一颗接一颗的雨点落下来,敲打着牛蒡叶子和铁皮房顶,整个空中一下子被照得雪亮。一切都静下来,聂赫留朵夫还没有数到三,就听到头顶上霹雳一声巨响,沉雷在天空隆隆滚过。

聂赫留朵夫走进房里。

“是啊,是啊,”

他想道,“我们生活中出现的事情,一切事情,这些事情的全部意义,我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比如,我为什么有两个姑妈?为什么尼科连卡·伊尔捷捏夫死了,我却活着?为什么有一个卡秋莎?为什么我会神魂颠倒?为什么会生那场战争?为什么后来我过起放荡生活?要理解这一切,理解主安排的一切事情,我做不到。可是履行铭记在我良心上的主的意志,却是我能做到的,这一点我毫无疑问知道。在我这样做的时候,也毫无疑问心里是坦然的。”

小雨已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房顶上流下来,哗哗地流进木桶。闪电不再那样频频地照亮院子和房屋了。聂赫留朵夫回到屋里,脱掉衣服,上了床,免不了担心有臭虫咬,因为他看到又破又脏的糊墙纸,就怀疑有臭虫。

“是啊,应该感到自己不是东家,而是仆人。”

他想道,并且因为有这种想法感到高兴。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他刚刚熄灯,臭虫就纷纷爬到他身上,咬起来。

“交出土地,上西伯利亚去,必然又有跳蚤、臭虫,又肮脏……哼,那算什么,既然应该忍受这些,那我也能受得了。”

可是,尽管他有这样的志愿,他还是受不了这个罪。于是他坐到打开的窗口,欣赏着渐渐散去的乌云和重新露面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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