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2)
二
第二天,聂赫留朵夫早晨九点钟醒来。前来伺候老爷的年轻的账房管事一听见他动了,就给他拿来皮鞋。皮鞋锃亮,从来没有这样亮过。又端来一杯清凉的矿泉水,并且报告说,农民们已经来了一些了。聂赫留朵夫很快下了床,头脑清醒了。昨天他对交出土地和丢掉家业感到惋惜的心情已经无影无踪了。现在他想起那种心情就觉得奇怪。现在他想到他就要干的事,就觉得高兴,而且不由地感到自豪。从这房间的窗口望去,便可以看到长满蒲公英的网球场,农民们便是依照总管的吩咐在那里集合的。青蛙从昨天晚上就叫个不停,不是没有来由的。今天是阴雨天。一早就下起暖和和的毛毛雨,没有一丝风,树叶上、树枝上、青草上都挂满了水珠儿。扑进窗来的除了绿树青草的芳香,还有久旱逢雨的泥土气息。聂赫留朵夫在穿衣服的时候,几次向窗外张望,看农民怎样在网球场上集合。他们6续来到,见了面互相脱帽行礼,拄着拐杖,站成一个圆圈。总管是一个浑身是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穿一件绿色竖领和大纽扣的短上衣,他走来对聂赫留朵夫说,人都到齐了,不过可以让他们等一会儿,聂赫留朵夫可以先喝点咖啡或者红茶,这两样都已经准备好了。
“不用,我还是先去见他们好些。”
聂赫留朵夫说。一想到就要和农民们谈话,竟完全出乎自己意外地感到胆怯和羞臊起来。
他是去实现农民们的愿望,这愿望是他们不敢想象会实现的,那就是以便宜的地租把地分给他们,也就是说,他是去向他们施恩行善,可是他却觉得有些羞愧。等到聂赫留朵夫来到集合好的农民面前,农民纷纷脱下帽子,露出一个个黄的、鬈的、秃顶的、白的脑袋,他竟起窘来,窘得老半天不能说话。小雨还在蒙蒙地下着,小小的雨珠儿挂在农民们的头上、胡子上和衣服绒毛上。农民们望着老爷,等他开口说话,可是他却窘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种尴尬的沉默局面是由沉着镇定、自信心很强、自以为很了解俄国农民、说得一口漂亮的俄语的德籍总管打破的。这个身强力壮、吃得又白又胖的人,也和聂赫留朵夫一样,和干瘦的脸上到处是皱纹、衣服底下凸着尖尖的肩胛骨的农民们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对照。
“现在公爵想给你们做一桩好事,要把土地交给你们,不过你们不配。”
总管说。
“我们怎么不配,瓦西里·卡尔雷奇,难道我们没有给你干过活儿?我们多亏了先夫人,愿她在天堂康宁,也多亏公爵少爷没有丢开我们。”
一个喜欢饶舌的红头农民说。
“我就是为这事召集你们来的,你们如果愿意的话,我就把全部土地都交给你们。”
聂赫留朵夫说。
农民们都没有作声,就好像是不懂或者不相信他的话。
“把土地交给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穿紧腰长外衣的中年农民问道。
“就是租给你们,让你们出不高的租金自己耕种。”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
一个老汉说。
“不过租金要出得起才成。”
另一个老汉说。
“土地哪有不要的!”
“种地是我们干惯了的事儿,我们就是靠土地吃饭的!”
“这样您也省心些,只管收收钱就行了,要不然麻烦事儿才多哩!”
有的人说。
“麻烦事儿是你们弄出来的,”
德籍总管说,“要是你们好好干活儿,又能守规矩的话……”
“这我们可办不到,瓦西里·卡尔雷奇,”
一个瘦瘦的尖鼻子老汉说,“你问我为什么把马放到庄稼地里,谁又存心放过?我一天到晚抡镰刀,一天长得就跟一年一样,到夜里免不了打个瞌睡,可是马就跑到你的燕麦地里,你就恨不得把我的皮剥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