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皮有毁损,血迹干涸,伴着悠长岁月渗进纸张纹理与黑墨之中,拂拭不去。
字是楷体,规矩齐整,字迹中又有几分女子特有的秀气精致,图稿亦是画得十分仔细,看得出用心。
裴渠对着并不明亮的灯台,一页页翻到最末,不知不觉已到了报晓时分。
钟鼓声交织而来,晨光却似乎有些吝啬。南山翻了个身,面朝着蔺草席听了会儿钟鼓声,睁开眼将席子上压死的蚊子尸体数了一数,最后拥着薄被坐了起来。
她朝小窗子那瞥了一眼,外边是一片晦暗之色,全然不见太阳影子,看来是个阴天。南山伸手揉揉酸痛的膝盖,猜想今日可能会下雨。
昨晚的月色就是狗屁,隔天竟是这般破天气。
她套上窄袖圆领袍子,裹了幞头,对盆里的水照了照。青黑纱罗下是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恩,是个年轻逼人的士子模样。
南山穿戴整齐,手脚麻利地铺好床,拎上包袱便出了门。带着爽快凉意的晨风灌进了廊内,南山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手里还拎着她的脏鞋子。
她下了廊正要低头穿鞋,忽闻得一声惨绝人寰的“这些下作的洛阳蚊子!”
骂声传来。南山扭头去看,只见徐妙文黑着一张脸衣冠不整气呼呼地从客房中跑了出来,从头到脚都盘布着一团黑乎乎的怨气。
有一种蛇精即将被蚊子精打回原形的架势。
南山素来秉承着“穷则独善其身”
的原则,想想自己怀襟中少得可怜的铜板,她毫不犹豫地穿上鞋子走了。
可还没走几步,眼尖的徐妙文就喊住了她:“站住!”
最后一波开坊鼓声到了头,徐妙文忍下对蚊子的怨气,走到南山面前,质问道:“南媒官这是打算去哪儿?”
南山拎着包袱手往前一推,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做得有板有眼。她随即站定,顺理成章说道:“某还有些旁的事要做,便不在府上叨扰了,这就出去寻个馆舍住下。还望少卿转告郎君,勿忘了下月初三白马寺之约。”
“何不直接提醒裴某呢?”
南山闻声甫一抬头,便瞧见了朝这边走过来的裴渠。
南山张口就回:“某以为郎君如昨日一般早早离了府,遂只同徐少卿说了。”
徐妙文又懒又困地哼了一声:“她是怕你将她扣下来当长随,吓得一大早就跑了。”
“少卿此言差矣。”
南山接口道,“某若是想逃之夭夭,自然连白马寺之约也是不会再提的。何况某有名有姓,又挂在长安官媒衙门之下,能逃到哪里去呢?少卿大人将某想成这等小人实在是……”
“那你方才见了我跟见了妖怪似的扭头就往前跑是怎么想的?”
南山腹诽了一句“你本来就是妖怪嘛”
,随后目光在徐妙文身上淡淡扫过:“男女有别,何况少卿衣衫不整……某自然是要避嫌。”
说着说着竟还有几分不起眼的嫌弃。
徐妙文忍了又忍,裴渠已是开了尊口:“你跟我来。”
徐妙文一愣,却见裴渠转了身,而南山则老实巴交地跟了上去。
裴渠将她带到书房,指了边上一张小案让她坐下,随后自己走到另一张案几后,在软垫上坐下,不慌不忙道:“既然要约崔娘子见上一面,书信一封提前知会许能少一些唐突,南媒官意下如何?”
南山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有劳南媒官代。”
裴渠稍作手势,南山低头瞥见桌上早已备好的墨纸砚,倒了水便动手开始磨墨。她很快磨好墨,提了一支狼毫开口问裴渠:“某不知要写些什么,不如郎君口述?”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南山挑了下眉,却未动,而是看向裴渠:“郎君当真要写小雅中这句子?这似乎……”
失朋友之所作,怎么也与男女邀约扯不上干系呀。
“裴某怕南媒官不适纸,让你随意写一句练一练罢了。”
南山此时想学徐妙文翻个白眼,可察觉到裴渠投过来的目光,只好低头按将小雅白驹中这句子一字不落写下。
她搁下,将那张练用的熟宣放到一旁,随后看向裴渠:“某觉着很是顺手,郎君说罢。”
裴渠此时起了身,煞有介事同她口述了邀约之辞,真真是含蓄又简短。
南山正写在兴头上,裴渠却说没了。于是南山意犹未尽地低头将那纸上的墨吹干,递给他过目:“若无错漏,待某回了长安便替郎君将这书笺递予崔娘子。”
裴渠看过之后又递还给她,随后道:“南媒官可先出去了,莫急着走,不如在府里用朝食。”
南山这时正好饿了,便也不推辞,拎起地上包袱就先离了书房。
砚台里的墨还剩了许多,顺手搁在了左边,再旁边,便是南山的练之作,写着诗经小雅里的句子,整二十五个字,一手行书写得顺畅无比,还存了些观白居士的影子,一看便是临过。
裴渠看着其中一个“人”
字愣了很久,再看门口,只有空荡荡的走廊。
全然不像,没有一丁半点相似的地方。
他将纸折起来收入袖袋内,迎着蕴满潮气的晨风沉默无声地走了出去。
站在拐角处的南山,微微探头看了一眼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原本水亮的眸子陡然黯了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