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袋灾粮倒入滚水锅中时,刘承志站在不算坚固的城墙上,静默中望着压在城北之外的灾民。沉默中,他忽然看见有一大一小两人自城外径直走来,两人衣着光鲜整洁,年长的那名男人还挎着把文士剑。刘承志正想遣守城的乡勇询问两人跟脚、放箩筐吊两人上来,脑中忽然嗡的一晃,再回过神来时,他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背后传来,回头瞧见城内孙家的族长在两名家丁的陪同下登上城墙。
“刘县长。”
孙仲乾晃个拱手,笑呵呵寒暄道,“今日风大,县长不在衙里,怎么顶着这么大的风登楼而望?”
刘承志举起捏得关节白的双手,朝孙族长作揖,又看向城外的灾民,“城外似是在施粥。”
“哦?”
孙家族长也望向城外,表情随之一变,故作惊讶道,“今年竟下放赈灾粮了?好啊,放的好。有灾粮赈济,这些人可得感恩戴德好一阵了。”
刘承志定定地看着孙仲乾,缓声道“朝廷有无粮赈灾,孙老爷不该不清楚吧?”
“衙里的事都是小辈在管,我呀,整日清闲,哪会过问这些事。”
孙家族长打个哈哈,又劝道,“刘县长,城上风大,还是快回去吧。若是染上风寒伤了身子,您一倒下,百姓、灾民、大族可就都要乱作一团了。”
“百姓、灾民、大族?”
刘承志移开眼神,先扫过城中民居,又掠过城外灾民,最后落在城外布施的几口大锅上,才缓缓开口道“车城附近所有的百姓、灾民、大族里,孙老爷怕是只关心你们孙家吧?”
“刘县长说笑了。”
孙家族长呵呵一笑,往城墙边走了一步,又晃晃身子,扶住身后的家丁,“我若只关心孙家,又怎么会愿意拿这么多粮食出去施粥,怎会——”
“你管那叫粮食!”
刘承志勃然大怒,怒气冲冲地指向城外施粥的乡勇,向孙家族长靠近两步——又被孙家的家丁上前一步拦下。刘承志死死捏着拳头,隔着家丁的身体质问道“你管那些东西叫粮食!那是粮食,孙家牲畜吃的都是什么?粮食吗!还是说你不知道城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你说啊!”
在刘承志暴怒的质问声中,孙家族长只是站在家丁身后,他微笑着,面容慈祥。孙家族长的目光越过家丁,一边看着丝在风中因愤怒而飘扬的刘承志,一边又将注意放在远处的矮丘、城外的黄土、以及城外围简陋的屋舍中。孙家族长只以静默对待刘承志的暴跳如雷,等对方不再言语了,才缓缓开口。
“刘县长养气的功夫,还是没练到家。往后在朝堂之中,可不能这般武断鲁莽。”
孙家族长不在乎地朝刘承志摆摆手,嘴角含笑,眼眸微凉,“孙某人我自然是知道,这城外施粥,粥里的是什么的。虽是些麦麸、米糠之类,煮成粥出去却是不妨事的。”
“麸糠是给牲口吃的不是给人吃的!你——”
孙仲乾忽然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问道
“灾民还算人吗?”
刘承志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孙家族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用一声厉喝镇住了刘承志,孙家族长又变回起初那个圆滑柔和的样子,揣着手随意地拉起家常,“我记得刘县长是来自铣城,不错吧?”
孙家族长扭头看一眼刘承志,没得到回应,也不恼火,继续看着城外乌泱泱和大地几乎一个颜色的灾民,感慨道,“我年轻时也去过铣城,铣城好啊,那可真是个好地方。过了顺口就是沃野千里,河两岸有良田万顷……啧啧,那密密麻麻的稻子便是把全部的车城百姓藏进去,也看不出分毫。当初途经铣城的时候,那儿的富饶真让我羡慕得挪不开眼。”
刘承志不自觉地直起脊背,又想起孙家族长的为人,厌恶地看了孙仲乾一眼,仍不言语。
孙家族长看着远处的天空,继续说道“在那么富庶的铣城,百姓该是安居乐业、该是丰衣足食,自然是见不到饥荒、见不到灾民,更不会像车城这样,年年闹灾的吧?刘县长在铣城见不到的灾民——”
说到这里,孙家族长忽然扭头直直地看向刘承志,他表情肃穆板正,仿佛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他指着城外,一字一句地道,“我在车城可是年年都见、年年都看。”
“今年还好啊,既有灾粮下,又有刘县长这么个心系百姓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