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一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老妇人眉眼含笑,却没反驳,“外面的人,似乎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早年间我避世在这寒居山,常有人上山大肆捕杀这山上的动物,我是一贯见不得这些的,所以才出此下策。”
“您是九百多年前避世到这儿的,那也就是说,您正好经历了天神陨灭的那个年代?”
“对,”
老妇人收敛神情,“那年我才刚化形,凡人是没见过那场动荡的,那原本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遭殃的,只是我们这些精怪妖魔罢了。”
“那您怎么会知道本源之息的事?”
这是姜照一最疑惑的事,“您之前,见过李闻寂吗?”
老妇人仿佛是陷入了一些久远的回忆里,半晌她才摇摇头,“我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先生呢?”
“但先生当年名声极盛,在妖魔精怪横行人间的年代,上界的神无法再用教化,宽恕去对待那些为恶的妖邪,因为总有一些妖魔是不肯回头的,神的仁慈,对他们来说,根本无用。”
“所以他们需要一位不讲仁慈,不会宽恕的神,用极端的手段,去震慑,去惩罚那些不知悔改的邪祟……传说,上界的神在黄泉忘川挑中了一个少年的精魂,在每日从那里路过的千万游魂里,唯有他一个性坚,极韧,且毫无生念,无论忘川之水如何推着他往前,他站在水里,纹丝未动。”
“神选中他,要他舍下一切,身入无间,从此重生为地狱之间唯一的修罗,掌管天下妖魔精怪的生死。”
“我们精怪都说他是杀神,只讲法度,不会慈悲,但在唐宋之间的那段岁月里,也的确是因为他以恶制恶的特殊手段,再也没有什么邪祟敢在人间作恶了,所以那时,人间供奉修罗神的庙宇拔地而起,竟有千万之数。”
老妇人说着,仿佛已回到了记忆里那个人间修罗庙宇林立的年代,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时的凡人崇敬他,但在我们精怪眼里,他就是最可怕的存在,而在上界的神眼中,他又似乎并不受待见,因为上界的神明常是仁慈的,手上常是不沾血的,但他不一样,他在人间四百来年,手上早已经沾满精怪妖魔的血了。”
“传说他做凡人时,是李唐皇族的后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宋时那场浩劫之后,天界诸神陨灭,而他一身的本源之息散入蜀道群山之间,燃起地火,形成屏障,才使我们这些精怪妖魔能够有一个容身之地。”
老妇人说,“那时天有异象,如流星下坠一般的东西就在我面前砸出了好大一个坑,”
她说着还伸手比划,“就那么一簇漂浮的流火,千变万化的,我起初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那时我丈夫还在,他是个颇有些修为的凡人道士,用回溯时间的法器看到了那流火的来处……也是因此,我们才知道了,那流火就是地狱之神——非天的本源之息。”
“我们以为非天也如上界的那许多神明一般陨灭了,这么多年来,我也是依靠着非天大人的这一缕本源之息,才能活到现在……那些被猎杀的动物的精魂,也是因他的本源之息才得以被我炼化成山灵。”
老妇人垂着眼睛,“变作山灵,总比死了连魂儿都没了的好。”
她的本体是滴水观音,原本拥有的最根源的异力,就是长寿,因为得到了非天的本源之息,她异力增强,活得自然也就长久一些。
但即便如此,她也无法为自己的丈夫延续生命,只能自己孤零零地活到今天。
姜照一听了老妇人的这些话,好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关于他的过去,她从前也并没有听他多提,也是到了今夜,她才现,他在青梧山,在那间客栈的阳台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到底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原来人间,也曾有过他的庙宇。
原来人们,也曾为他供奉过香火。
但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她竟然在网上都搜不到有关“修罗神”
更多的消息。
在他沉睡的这些年里,他已经被凡人所遗忘,而世间万千因他而起的庙宇,也都在历史洪流里归于尘埃。
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过。
“本源之息原本就是先生的,我断断没有强占的道理,”
老妇人的声音再度传来,姜照一回神,抬头看她,便见她笑着又道,“先生既没殒命,又在九百年后的今天找到了我这里,想来兜兜转转,全是一个宿命,我本就该将它还给先生的。”
“只是姑娘,”
老妇人再将目光落在她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孩儿的脸上,也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复杂,“你真的喜欢先生吗?”
她忽然的这么一句话,让姜照一有点不知所措。
磨磨蹭蹭好一会儿,
她的脸颊也有点泛红,也许是认真想过了,她才轻轻点头,“好像……是有点喜欢的。”
也许是在他时隔六年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之后,说不清的哪一天,
又或许是在青梧山,
当她站在桥畔,亲眼看到他像一颗星星似的掉下来的时候,又或者是他递给她一颗小橘灯的时候,也许有很多个时候,当她看着他的眼睛,听见他的声音,就已经在悄悄动心了。
“可你也许会很辛苦。”
老妇人看着她,根本不忍告诉她,她的丈夫从来不是上界的神,他在地狱里,也在人间,游走在唐宋之间的四百多年里,他也许早看过了诸多人世间的风花雪月,但他从来没有七情六欲,也注定不会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