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又宁微垂着头,跽坐时放在两侧腿上的手掌,在令人难熬的漫长时间里,紧张的一点一点攒紧。
半晌,他才听到对面一声又轻又浅的叹息。
他立时惊了一下,心中一时更七上八下,却极快忍下。安又宁知谢昙不喜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便佯作镇定,猜测着谢昙的意思,将手中另一个拎了一路的黑铁盒子放上条案,谨小慎微的打开漆黑铁盒,声音却难免几分黯然:“已经处理好了。”
谢昙正目过来。
盒子内锁了一把断剑。
对修剑者而言,剑如其人,剑断人亡,无论正道魔域皆是如此。
安又宁虽向来不愿多造杀戮,但为了帮谢昙在魔域站稳脚跟,却心甘情愿的做了不少如此一般的腌臜事。
断器为证,是谢昙为四方城订立的事成后的规矩。
“又宁,你不必遵着这规矩,”
谢昙看着盒内断剑沉默良久,整个人方柔和下来,伸手将黑铁盒子合上,声音略显几分无奈,“我自是信你。”
安又宁略显局促的嗫嚅:“嗯!可、可外人会说你处事不公,毕竟你是、是城主……”
谢昙闭目揉了揉眉心,已对此事按下不表,只温和的询问他:“怎比预计提前了一天,可有受伤?”
安又宁心下微微高兴起来,乖巧答道:“不曾。”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回答过于简短,便又补上一句,“此次出行一切都很顺利。”
“那就好,”
谢昙撤下手,虽疲惫却柔和的眉目望过来,才看到安又宁发间细雪,略微诧异问道,“外头落雪了?”
安又宁点点头,谢昙便又叹息一声,身子微微前倾,伸长手臂拍了拍他的头发,隔着黑薄手衣的手指拂掉落雪,“天竟已这般冷了,怎不多穿些?”
安又宁吸了吸被室内地龙烘烤后早已不再发红的鼻头,真心实意的笑了:“不冷,不冷的。”
他再次往前推了推食盒,略微放松了一些,劝道:“快吃罢,要凉了。”
谢昙轻笑一声,收手打开了食盒。
馄饨被食盒底部的碳火煨着,又被安又宁一路避风护着,打开之时仍漂着清香的油花儿,白玉的馄饨上是一把葱绿,热汤中混着雪里红,热气腾腾的。
安又宁把馄饨从食盒内端出来,又从食盒暗匣处拣出筷箸,将食盒从条案上拿下去,将筷箸递给谢昙,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谢昙伸筷夹了一个,味道一如既往,深夜烦郁的心绪也似被这一碗滚烫的馄饨熨帖,谢昙剑眉舒展。
谢昙吃了两三个,将馄饨推向安又宁:“你吃罢。”
安又宁已不知给谢昙带过多少次吃食,每次谢昙都只是浅尝几口,此次便也默契的接过来,呼哈着热气儿小口吃起来。
谢昙于对面重新打开一卷堪舆图,细细看了起来。
室内气氛一时舒缓静谧,唯烛火偶尔噼啪着爆出几个火星。
安又宁此次出任务,为了尽快赶回来见谢昙,一如既往的没有好好吃饭,眼前这碗馄饨已是他这几日里最好的一餐。
他口中吃着馄饨,心中却在想另外一件事,一时吃相倒显得犹疑起来。
不过片刻,谢昙便头也不抬的察觉:“不好吃?”
安又宁忙摇头,心下一时惴惴,吞吐着,谢昙也不催促,稍倾,安又宁才又鼓起勇气,语带不安的道:“今日落雪了。”
谢昙一愣。
安又宁又道:“阿昙,今日你能不能抱着我睡?”
谢昙抬目过来,定定的看着安又宁被锡银面具覆盖下的灰色右瞳,面色郑重几分。
锡银面具是阴阳混刻雕镂的手艺,祥云纹精致,瞧着十分漂亮,安又宁却被盯的下意识伸手捂右眼去躲:“别看!丑……”
谢昙捉住了他的右手:“又疼了?”
他的右眼是当初为入魔域,被当时四方城主奚落刁难给生生剜了去,落了疤,他自卑于自身丑陋,从此戴上了只隐露义眼灰瞳的锡银面具。
那日如今日一般,落着纷纷细雪。
陈年旧伤,阴雨雷雪天气皆痛苦难言,安又宁本可以忍,但无法忽视的心理创伤让他不可抑制的渴求着谢昙,渴求着谢昙的拥抱,渴求着谢昙的触摸与亲吻。
他不想再做那天的噩梦。
安又宁抿紧唇,向来怕给谢昙添麻烦的他,也不算撒谎的颤抖着睫毛,垂眼轻轻嗯了一声:“疼。”
室内寂静,灯芯倏尔噼啪爆了一声。
谢昙握着安又宁右腕的手指发紧,沉默片刻,言语微有退步:“你先回房,我处理完就去找你。”
安又宁看向条案上堆积如山的公务,心下微微失落,但想到谢昙晚上还是会来,又心安几分,高兴起来,十分懂事的道:“嗯,那我先回去。”
外头雪下的愈发大了,顷刻一地银白。
安又宁被谢昙内室地龙烘的久了,甫一出抱厦便被冷气激的打了一个寒颤。身后脚步声起,他回头就见防风拿了一件狐裘急匆匆追出来,双手奉出:“安公子,外头冷,城主嘱托。”
安又宁看着狐裘上细密雪白的绒毛,心下微暖,接了过来:“多谢。”
防风却并未离去,仍站在原地恭敬等着。
安又宁一愣,复微微一笑,这倒是阿昙的风格——他抖开狐裘,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果然,下一刻防风便拱手告退。
安又宁藏在宽大兜帽内的小脸被四周衬得愈发雪白,呼吸间白气儿萦绕,使他整个人都陷于朦胧,不同于狐裘下他杀人时影子般沉默肃杀的夜色衣袍,身着雪白狐裘的他,整个人都水月溶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