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堂屋,一个丫鬟端着漱盂出来,看见林默便露出一脸愁容,赶过来低声说:“大爷,奴婢正说要去禀报您呢,您恰好就来了。”
林默心知有异,问:“什么事?”
丫鬟便将掩着的漱盂给林默看,惊得林默倒退了一步。
林如海前些天就出现了咯血的状况,大夫看诊后又每日各种药材培着,才好了许多,本来是不咯血了的,没想到这会子这丫鬟给他看的,不光是咯血的病症复发了,状况比之前一次还要厉害得多。
林默当即让自己的贴身小厮扫雪拿着林府的名帖飞奔出去寻姑苏城里最出名的大夫来,自己则走进内室探视父亲。
林如海全身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露出一张瘦削干黄的脸,花白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看得林默一阵心酸,父亲不过这几年的功夫衰老得好厉害,现在又病成这样,真叫人心焦。
感觉到身边有人,林如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见是林默,他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微微喘着气说:“默儿这么早就来了?可吃了早饭没有?”
说着,林如海便挣扎着要坐起来,林默忙按住他,说:“父亲身子不适,且歇着吧,也别起来了,衙门那边孩儿去帮您请个病假。”
林如海还是想要坐起来,林默无奈,只得给他取来了几个厚厚的锦缎大靠褥,垫在他的背后,好叫他坐得舒服些。
林默说:“父亲别焦心。一会儿大夫来了,给您熬上两付见效的药,喝下去就好了。”
林如海摇摇头,说:“不中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这一回怕是熬不过去了。”
林默忙温言宽慰,只说父亲病中之人,难免胡思乱想,等大夫来了,自是药到病除,这会子且不要说这些泄气话,叫他为人子女的做何想?还有弟弟尚且年幼,也是脱不了父爱的时候,父亲怎么能忍心丢下他们兄弟不管呢?说着些诸如此类的话,且虚宽林如海的心。
林如海心里很知道自己已经是病入膏肓,而今不过是拖时间罢了。此时看着年方十五的长子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矮,身姿挺拔,秀色夺人,且说话行事都带着一股子难得的沉稳气度,林如海心里极为安慰,并不惧怕即将到来的死亡,想来有长子若此,何其幸运!他林如海即便此时撒手人寰,林家也不会乱,而且,另外的两个未成年的子女——黛玉和林猷,有这样的兄长的看顾,也不至于孤苦无靠。
林如海拍拍床沿,说:“默儿,你坐在这里,为父有几句话,一定要说与你听。”
林默便依言在父亲的床沿边上坐下,恭顺地听父亲说话。
林如海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如今是什么灵丹妙药也救不了我的命了,趁着现在还没糊涂,先将这几句要紧的事情说与你知道。”
林默忙点头答应。
林如海说:“咱们林家的家产现在都是你在管着,这个我放心。你明年开春就要进京赶考,我看,以你的课业,进士什么的是十拿九稳的,或者运气好,名列前三甲也未可知,总之跑不了一个官儿当当,或者留京,或者外派,总之,往后你回姑苏的时候便少了。依我说,不如在你进京赶考之前将那些田产、店铺都折卖了去,换成现银,以后落脚在京城或是哪里,就在当地重新置办产业。姑苏这边,就将祖宅留下,留一房老家人守着,每逢清明来给我上坟的时候,你和猷儿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林默握住老父亲干枯的手,哽咽难言,说:“爹爹别说那些话,爹爹会长命百岁的……”
林如海慈爱地抚着林默的头,说:“傻孩子,爹爹也巴不得长命百岁,看着你考进士,考状元,然后,娶媳妇,生孙子,再看着玉儿嫁人,生外孙子,猷儿长大了也考进士,考状元,可惜,阎王爷铁面钢口通融不得啊。说起来,还有一件挂心的事,就是玉儿。默儿,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对玉儿有些不高兴、不喜欢?”
林默肃容说:“父亲既然问孩儿老实话,孩儿便以实情相告了。孩儿自始自终不曾怪责过妹妹,因为孩儿知道那件事与妹妹毫无瓜葛,妹妹其实也深受其害,以至于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寄人篱下。但是,细观妹妹的情形,却因为那件事而怨责于父亲和我,大有不近人情之处。父亲知道孩儿的品性,也是有几分傲骨的,不会上赶着去讨好人,纵然是满心想对妹妹好,她若是一直那样,我也只得罢了,将疼惜妹妹的心思转到弟弟身上去。”
林如海叹气说:“默儿的心胸叫为父也叹服。只是,你这妹妹从小就有些小性儿,我又不会开导她,以至于她一直没转过弯来。一家子骨肉,感情疏离至此!可是,我私下打听着的情况,你妹妹在贾府里虽然也是被当作大小姐一般供着,实际的情况却很不好。那贾老太君是宠着她,可是,到底是个外孙女,比着嫡亲的孙子孙女差了一截,表面上好似一碗水端平了的,私底下的事情难说。再者,贾府不像咱们府里人口少,自然是非就少。他们那里主子多,奴仆也多,是非就多。虽然我是给了一年一万两银子的供应,但是,亲戚面上他们不好意思收,我便是作为给贾老太君和两位舅老爷的孝敬的名义送的。那些不知道的下人说不准在下面胡说你妹妹是白在那里住着的,耗了他们贾府的嚼用。你妹妹本身不是个心宽的,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岂有不生气的?可怜连个说的人都没有,只得生暗气,我想着就觉得揪心地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