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介绍道:“阿尧,这是你的大师兄。”
沈尧道:“大师兄?”
师父叹了口气:“先跟着你大师兄学医。三个月后,你再告诉为师,想不想做一个大夫。”
而后,师父忙于看诊,就先走了。
卫凌风蹲下来,方便和沈尧说话:“我进师门时,也是七岁,和你一般大。”
沈尧抓着树枝在地上画圈:“我爹不要我了。”
卫凌风道:“你大可把我当做父亲,长兄如父。”
说完,还往他掌心塞了些东西。沈尧摊手一看,是一小把炒过的花生。
卫凌风一边剥壳,一边说:“山下的小孩子都爱吃炒花生。他们有的,你也有。”
沈尧握着花生,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卫凌风的腿。他立刻僵硬,训斥沈尧:“松手,成何体统。”
沈尧收回手:“我松开了,你干嘛这么生气。”
他挠了一下头:“刚才拽我爹,被他踹了两脚……长兄如父,你也会踹我吗?”
他说:“我不动粗。”
沈尧耷拉着脑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卫凌风握着沈尧的手腕,把住他的脉门。沈尧以为他在和自己玩,使劲晃动手臂,他又严肃道:“浮缓偏弱,阴损气虚,你整天吃不饱饭吗?”
沈尧不做声。
卫凌风继续说:“脉息艰涩不畅,舌苔浅白,胃气壅滞……”
当时沈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如此端正严肃,比沈尧扒墙头见到的私塾老夫子还要刻板,而卫凌风的年纪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是以,沈尧问他:“你是不是也被你爹扔到了这里?”
这一回,轮到卫凌风不做声。
沈尧盘腿,望着他:“大师兄?”
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头。沈尧的视野被衣袖挡住,没看清卫凌风的神情,只听他说:“在我父亲眼中,我死了许多年。”
沈尧顿悟:“你是从灾荒里逃出来的?”
卫凌风只用了寥寥数语概括:“算是吧,那几年逃出来的人很少。”
他背对着日光而坐,眸色深湛,整张脸轮廓分明,颇有少年人的文雅俊美。沈尧见他谈吐不俗,又懂得医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找父亲?让你爹知道你没死。”
卫凌风反问他:“你会去找你父亲吗?”
沈尧像是被他一针扎破,复又垂头丧气。
卫凌风起身,拍掉了衣服上的灰尘和泥土:“你看,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
沈尧年方七岁,接不上这句话。但他又不愿无话可说,索性背了一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卫凌风道:“你会论禅语,算不得文盲。我不用教你认字了。”
沈尧点头。
卫凌风不教他认字,却教他读医书、识草药、辩医理,每天的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闲来无事时,两人会一起出门钓鱼,抓到野鱼,混着几味草药,炖一锅胡乱的药膳。
沈尧远比卫凌风混得开。他和师兄们打成一片,平日里勤奋上进,虚心请教,又惯会讨巧,因此得到了师父的偏爱。
师兄们私下里也会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他们点燃一堆柴火,烤几只野鸡,每人一盏桃花酒,争相说一些奇闻轶事。醉酒后,往往是九师兄带头说几句荤段子,引得众人调笑。
卫凌风从不参加这种活动。
沈尧询问别的师兄,那些师兄们见怪不怪:“卫凌风那个木头桩子,又躲在房间里读书吧。”
某一次,沈尧偷藏两只鸡腿和半壶桃花酒,跑向了卫凌风的房间。那天他跑得特别快,满心在想:鸡腿要凉了,鸡腿要凉了……趁热带给大师兄吃!
当他跑到卫凌风的门前,只见房门紧锁,窗户被遮了帘子。他轻敲门扉,无人应声,于是他问道:“大师兄,你在吗?”
卫凌风一定在屋子里,因为房门被反锁了。
可是卫凌风迟迟不出现。沈尧只能将一壶酒和油纸包裹的鸡腿放在地上,顺着一根木柱,爬上了房顶。上房揭瓦这种事,沈尧并非第一次做,但是那一次的经历格外让他心惊肉跳……他掀开一片瓦,俯身探望,现卫凌风坐在椅子上,脊背躬弯,喘促气急,像是山下的老人得了肺痨。
沈尧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摔下房檐,也顾不上脚疼,狂奔到师父的房间,将师父拽了过来,路上一个劲地说:“大师兄犯病了,我不会治,师父你救救他。”
师父随他一路小跑。师徒二人火急火燎赶到卫凌风的住处,生怕晚了一步卫凌风就重投胎了。
然而,卫凌风房门敞开,右手拎着酒壶,左手握着鸡腿,神情如常道:“师父?”
师父责问沈尧:“这就是你说的,你大师兄快不行了?”
沈尧一头雾水:“我刚刚是看见……”
卫凌风打断道:“我喝茶呛到了嗓子,咳嗽一阵,并无大碍,有劳师父和师弟关心。”
师父面朝着沈尧:“阿尧,你连肺痨和呛嗓子都分不清,怎么给人治病?得空了,你把《华盖论》和《内外术经》各抄两遍,让你师兄检查。”
沈尧点头称是。但他的疑虑并未打消,此后数年,每当他收治一位肺病患者,都会想起那日的卫凌风……整个丹医派里,沈尧与卫凌风接触最多。他们朝夕相对,知无不言,沈尧偶尔觉得哪里不对劲,或许隔日就忘了,但是细微的揣测堆积在一起,也会让他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