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
老老爷他是一个崛起在大山丛中的传奇人物。像所有人一样,活着的时候本来是很朴实、很真实的一个人,随着年代久远,就在人们口中变成了半人半神的怪物。因为没有照片传下来,所以模样也成了大问题。有人说他身高八尺,面如赤炭,常常身着盔甲一类的东西。还有人说他身量不高,貌不惊人,别看是那么大的财主,还是穿草鞋披破衣,衣服上连个扣子也没有,通常不过是用一根草绳胡『乱』系一下而已。现在看后一种说法倒颇为接近真实,起码是更为令人信服吧。
宁府在这个人出现之前,总的来说还是寂寂无名的,起码没有什么可以供人茶余饭后谈论。而这个人凭借过人的能力,如山里人所独有的狡狯和勤劳,竟然出人头地了。可以想见宁家经过了几代人的积累,到了他这里才有了一点财主的模样。还因为这儿是一片极其贫瘠的山地,所以一旦出现一个稍稍像样的家族,就会得到当地人绘声绘『色』的描述,把小猫说成了老虎。这就是口耳相传的结果。
但无论如何,真实的情况是到了他这一代,宁家终于可以称为“宁府”
了拥有了一万多亩山地,还盖起了一片青堂瓦舍,筑了围子,有了角楼。后来山地又扩展为两万多亩(也有人说是三万亩),最后到底拥有多少土地已经很难说得清了。这一代的山民整天在地里苦做,过路的问一句给谁耕种?都说给宁家老爷哩。
宁家究竟凭什么获取了这么大一片山地,说起来简直有点神奇。直到他这一代为止,宁家还没有出过一个“官人”
,上溯几代都是土里刨食的人。最早在山中落脚的宁家人可能是逃荒的流民,据说来自山北平原一带,离海边不远。可到底是哪一年哪一世,谁也说不清了。既是海边上来的,那么在祖祖辈辈居住大山的人看来就差不多算是“天外之人”
了。“他们长了一张吞吃大鱼的嘴哩!”
山民们说。还说“龙王过腻了就到海边村子里串串门儿,留下个把小崽儿也不稀罕。”
意思是说海边的人都是怪种,比山里人厉害得多,山里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总之了大财的人大半都有异秉,绝非辛苦成就的功业。这样一说,当牛当马也就心安理得了,不仅不再嫉恨他们,而且还多了一份敬畏。山里人愿意用各种有趣的故事打扮宁家的人和历史。
老老爷几乎成为宁家迹之初的全部。好像以前的宁家人都不过是虚虚晃过一下,真正脚踏实地干过一场的只有这个人了。他集勤俭勇敢仁慈智慧于一身,所以宁家在他手里变得繁荣昌盛无可匹敌也就不足为怪了。
当年人们所知道的大山两边的巨富,除了山里的宁家,还有一个就是平原上的战家花园了。那时候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海滨小城里有另一个富豪曲府。关于曲府的消息要晚一些,所以当时山里人谈论最起劲的一个话题就是“到底战家厉害还是宁家厉害?”
所有的故事都围绕这一主题展开,讲得曲折『迷』人。山地人对战家花园十分陌生,只是朦朦胧胧知道他们是平原的代表和象征,同样不得了呢。
说起来,战家花园是个神奇古老的家族,至少也有八百年的历史了,族上出过好几个京官,就像一些人说的“那可是个官宦人家啊!”
尽管如此,让山里人认输是绝不可能的,他们宁可让这种不可思议的富贵大大地打一些折扣才好,比如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重新诠释一下。
山里人津津乐道的有这样几个故事。
一个是宁家老老爷去平原大城(其实很可能只是那个海滨小城)做买卖的事儿。那天老老爷夜里宿在一个客店里,经历了一番有趣的事儿晚餐时间到了,老爷子抄着衣袖去了伙房,要了一碗蛋花汤。正这时又进来一个衣着时鲜的少爷,不用说就是战家子弟了。战家少爷见了山里老大哥就一脸的不屑,不想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可是看了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蔫着脸坐下了。少爷故意逞能,不光要了一碗蛋花汤,还要了鱼和鸡。白花花的大馒头冒着香气端上来了,跑堂的一人三个摆在他们面前。谁知山里老大哥根本不抬眼看那些大白馒头,只是哧棱一声解开了扎腰的草绳,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黑面窝窝嚼起来。他嚼得可真香。战家少爷心里笑,嘴上却说“老哥,放着大白馒头不吃啃那粗食?”
山里老哥说“我吃不惯那东西,咱出门得有更顺口的吃物啊。”
这样说时,战家少爷鼻子就一蹙一蹙的,后来还是忍不住把头探过来了。原来他嗅出了一种特别的香味。
下面就该战家少爷伸手讨要了取一块黑面粗窝窝,先是小心地放进嘴里品了品,然后就大口吞食起来。这一下不要紧,少爷噎得眼泪都出来了,吃完了还要。山里老哥只好又解了一遍腰上的草绳,把衣服里揣的最后一块窝窝也给了他。原来这黑面粗窝窝不是一般的麦子麸皮做成的,更不是红薯芋头粉蒸出来的,而是用树上结的什么果子做成的。那真是又甜又香,咽下许久还满嘴清香,比天底下最好的点心还要强上十二分。战家少爷吃遍了山珍海味,可就是没尝过这等山里美食,就问“老哥,这是什么稀罕吃物啊?”
山里老大哥『摸』『摸』胡子说“一般物件儿,没什么好的,不过是板栗晒干了磨成面,再加上榛子啊核桃啊,蒸的时候要用大香瓜汁儿调弄出来。烧锅子的柴草别『乱』用就行,只能用芝麻秸。”
战家少爷听傻了眼,后来非得问问老哥的来历,非要跟他交个朋友不可。老哥眯眯眼说“咱是山里的土人,姓宁,不过是有些山峦罢了。”
战家少爷立刻站起来鞠躬,说原来是宁家老爷啊,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接上的故事说的是,自从那一回战家宁家接上了头,也就少不了一些来往。因为这是离得最近的两大富户,尽管被一架大山隔开了,也还是相互吸引着往一块儿凑。那一次战家少爷回家去禀报了城里的奇遇,一下就引起了老当家的注意。这个老当家年纪也不小了,白胡子拉碴的,一天到晚坐在红硬木太师椅子上,抽的是青铜水烟袋,手边还有玉石手串子摩挲着玩。有穿红灯笼裤的小丫环又叫书童,在旁边一颠一颠侍候,一会儿添水了,一会儿用烟扦子捅烟袋了,时不时还得给老头子捶个后背什么的。反正是人间能享的福全让他享了,人间享不着的福也就没有办法了。有人说老当家从五十岁开始修炼长生功,从此不近女『色』。事情坏就坏在他以前太好女『色』了,大大小小一共十多个老婆,还不算随手拈来的一些丫环使女和『奶』妈。他突然改了脾『性』,让一些女人好不懊恼,都说那些传功的人真是断子绝孙的短命物件。老当家胡须皆白,腿脚轻快,眉『毛』长出一寸多长,也是白的。他半夜起来让穿灯笼裤的丫环往光身子上泼洒刚出井的凉水,连个短裤也不穿。刚开始丫环害羞,闭着眼端水,遭了呵斥才敢睁眼。老当家浑身水淋淋的跳进院子里,『摸』起石锁就当空舞弄起来。月光下几个老婆丫环都伏在窗户上看,啧啧不已,说天哪,战家花园的好日子大概快到头了。有个女人说“什么呀,他不过是想长生不老,想一直执掌这份家业呢。”
众女人听了立刻往地上吐一口“啊呸,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哩!”
老当家早就知道山里边也有个不小的财主,只不过从不往心里去,暗说那个土鳖物件有个什么好的?不过是年头月尽收几斗租子罢了。这一回听了少爷说起吃黑面窝窝的事,一下来了精神。他也想尝尝那口新鲜,就像刚刚修炼的长生功一样,全凭一股好奇。
有一天,老当家就学那个山里财主的模样,身上也穿了破衣,脚上蹬一双草鞋,然后让家丁抬上一直往南走。进了山里,远远地看见一片青砖大瓦房,他就打抬轿的人回去了。他自己在宁家老宅大门口转悠,过了半晌,见大门里出来个系草绳的老头儿,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个人了,赶紧弯下腰吭吭哧哧不抬头。出来的也真是宁家老老爷,原来他每天都要出来拾粪,背一个筐子,把村边路口上的牛马粪便收拾到家里,以备春天往田里施。老老爷问“你这是怎么了?”
战家老爷苦着脸“俺是饿成了这样。”
老老爷说“那还不好说?你跟我回去就是,晌午快到了,咱俩一块儿吃顿饭不就成了。”
战家老爷谢了,两手拱起来施礼,想不到这姿势模样让老老爷一眼就看出了名堂前些日子遇到的战家少爷也是这副架势。他又留心瞧了瞧,现对方的破衣襟下『露』出了一个玉石坠儿,心里更加明白了。他只是不说,扯上对方的手叫着“走吧,不管穷富,来到咱家门口的都是客。”
战家老爷进了宁府就歇不住眼了,东瞅西看只觉得又好奇又好笑,心想这真是一户又大又蠢的土财主啊,看这房子盖的,一幢一幢倒是精工细凿的,那石头缝儿线都勒不进,门窗扇都是山里的老松木做的,又粗笨又结实。可就是房子的式样太土气了,冬天没有透风的地方,暖和倒是肯定的,到了夏天看看不热死这窝山猪?他脸上笑『吟』『吟』的,有时不由得走了神。宁家老老爷说“平原上的官人莫笑话咱了,咱这里是山沟旮旯儿,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比得上您啊!”
战老爷心里一怔,说“我一个伸手要饭的进了府里不敢睁眼哩,咱这辈子哪见过这大阵势?你这是藏在老林做朝廷、扎进深山当大王啊!”
宁家老老爷鼻子里一哼说“山里人不通文辞,反正来了贵客都得好好招待,一个蒸猪头、八大碗烧酒。”
说着拍几下巴掌,管饭菜的厨子腰扎白围裙出来了。老老爷朝他比划几下,他“嗯”
一声去了。
两个老爷坐在炕桌旁等着上饭菜,心里都在嘀咕对方。战老爷一会儿咕哝一句“饿啊饿啊!”
宁老爷说“有你吃的。到时候看咱俩谁的饭量大。”
正说着两个大猪头端上来了,一边一个冒着白气,还有十六碗烧酒一字摆开。宁家老爷说一声“啖吧”
,伸手撕开皮肉就吃起来,吃一口端起酒碗敬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喝进去。战老爷不想被比下去,就鼓起劲儿吞食,一口肉一口酒吃得正香,只可惜吃了半个猪头就咽不下去了,酒才喝了两碗。宁家老爷吃完了半个猪头,中间出去了一趟,回来又把剩下的半个吃了,顺手把余下的几碗酒咕咚咕咚灌进肚里,然后又出去了一趟。他回来时扭着脖子往门外嚷“怎么才上两个猪头啊?要待客就不能小气,再来一个大猪头、八碗烧酒!”
战老爷一直瞪着大眼看他大吞大嚼,这会儿赶紧叫道“快别了,我吃不下,吃不下了啊!”
宁老爷说“你这点饭量能办什么大事?你吃的喝的太少了啊!”
正说着又一个大猪头上来了,宁老爷让也不让,抓过来一顿疯啃,一眨眼就吃光了半个,然后又出门一会儿。转回来时,宁老爷把剩下的半个猪头和几碗酒都收拾进肚里。战老爷真是看傻了眼,接下去再也不吭一声。宁老爷抹抹嘴又喊“饭吃完了,再来点瓜果梨桃爽爽口。”
一大筐桃子梨子上来了,战家老爷只拿了一个,看了看咬一口,难以下咽。可是宁老爷吃了梨子吃桃子,一口气吃下了半筐。
有了这一场会面,战家老爷再也不敢小看山里的宁家了。他那天差不多是一跌三撞出了宁府。宁家老爷出门送客说“哦咦,酒没喝了三碗就醉了?就这点肚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