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要是谁去参那皇贵妃一本,无疑是当着皇帝的面子把朝堂那不堪的前尘往事给挖出来,摆在明面上归众人观赏。
——看你干的好事,这回连身边一个婢女的身份都弄不清楚了。
柳正卿摸着下巴,下了结论,“那婢女来路不明,还日夜伴君身侧,反正十分危险。”
柳青穆默默地想:那婢女来历不明,当朝圣上皇位也来的不明呢,这两人是在一起也算是臭味相投了。
但他只是心中想想,终究没敢把这话说出来挨骂,只是把这两天久经风霜的外袍脱下来,搭在手臂上,缓缓道:“近几年北疆匈奴屡屡骚扰边境百姓,且雨水频发,水患严峻,新朝赋税劳役严苛,天下终究是不甚太平。。。。。。”
说到这,柳青穆默默地看了一眼瘫在躺椅上、离睡着就差套枕席的当朝尚书,叹了口气道:“当下,如若那婢女当真是。。。。。。她每日呆在陛下身边,监听朝政,确实是很大一个隐患。”
柳正卿仰躺着喝了一口冷茶,“你的意思是,她是外敌派来的间谍?”
“不是没有可能,”
柳青穆淡道,“大楚虽然历经朝权更替,内里飘摇动荡,兵强民弱的局势持续已久,但也因为此,外敌好歹踏足不了国土境内。边疆有前朝的三位老将驻守,北方匈奴虽挑着楚国动乱的时机进犯,却一直损兵折将,屡战屡败。”
柳青穆说到这顿了顿,眯了
眯凤眼,“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放弃正面交锋,转而往内里插眼。这般里应外合的功夫如果做好了,不仅能从朝堂开始逐一击溃大楚四方,还能一招制敌,节省粮草兵力。”
柳正卿对着自己儿子笑了笑,“你说得轻易,身在大楚境内,就算只是传递情报这件事,也要过五关斩六将啊。”
柳青穆不置可否,沉默了好一会。
良久,才道:“过五关斩六将,您怎么知道对方现在杀到了哪位将领跟前了?”
柳正卿眉毛一跳。
柳青穆看了他一眼,继续道:“那婢女身份存疑,却还能畅通无阻地攀上贵妃宝座,如今被区区宰相发现了异样,究竟是藏得不够深,还是对方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情报,压根就不想装了呢?”
他背靠着禅灯,灯架里头的白石发出莹润的光泽,将他的半张脸都埋在阴影下。柳正卿被自家儿子这番突如其来的阴鸷模样吓了一跳,眉毛一抽,当即毫不犹豫地抓起桌上的镇纸丢了过去。
柳青穆眸中一凛,下意识接住了,“做什么?”
柳正卿坐直了身体,脸色认真下来,说出口的话不饶人,“少年心性,异想天开!大楚疆域辽阔,兵力强盛攻无不克,哪轮得到那帮吃人肉喝人血的野蛮人里应外合?你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在老子面前说说还可以,出了这书房就得烂在肚子里!”
柳青穆则不以为然地撇开了视线,生闷气
似的不说话了。
柳正卿一看他这模样,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忽地沉下声音来,“匈奴虽在北边作威作福,但皇上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前朝三将的军营全都驻守在北疆,高山似的挡在匈奴骑兵面前,什么外敌根本都不足为惧。”
说罢,柳正卿似是笑了笑,“可当今圣上的皇位可不是名正言顺传下来的,这般的情况下,你认为现在皇上最担心的是什么?”
柳青穆自然明白。
把前朝皇帝的位置给抢了,为了防患外敌,还不得不留下前朝的三将与其旧部。这三座高山挡住了北边匈奴,也成了皇帝心中挥之不去的尖刺,就害怕着什么时候国土动荡了,自己会被那逶迤的山峦反噬一口。
“我本来不想那么早告诉你的,”
柳正卿看着立在门边的、一言不发的柳青穆,一字一顿道,“但如今见你这。。。。。。便不得不说了——皇上他准备把两江总督的军职委任给你。”
柳青穆抖了一抖,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向柳正卿,“什么?爹你开什么玩笑?”
“我倒希望这是个玩笑,”
柳正卿沉颜厉色道,“前几日退朝后皇上把我单独留了下来,跟我说起这事,我还以为是个玩笑话。结果陛下金口一开,说委任状都给拟好了,就差印玺一盖,你这顶军帽就扣上了。”
柳青穆表情都有些崩裂,“为什么身为当事
人的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爹,我虽然读过几本兵书,但根本不会打仗。我去军营教那些将士什么?识字句读么?”
“你真要教怕也没人听,”
柳正卿调侃,双手交错放在书桌上,无声叹了口气,“你以为皇上看上你什么,不就看上你不懂军理么?”
柳青穆猛然蹙眉,一阵恶寒忽然窜上背脊。
他愣在原地许久,少不经事的胸膛好似被剖开了一道口子,灌上了几口险恶的风。
皇上是想要自己做一个表面上统帅两江县乡的傀儡都督。一个看起来无所事事、毫无威胁的纨绔子弟,恰好就合了他的胃口。
柳青穆喉咙干哑,心中有些纷乱,终究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那江南的两瓣虎符。。。。。。”
“都在皇帝老子手上,”
柳正卿马上接话,“陛下要养一匹自己的军,皇城边上那些他都信不过,那些都归锦衣卫管。”
锦衣卫也是前朝之军,虽直隶皇上,但在前朝便已然有些功高盖主之势。改朝换代后,因其在朝堂权势盘踞已深,官官勾结,还和地方士族串通一气,圣上怕牵一发动全身,终是将锦衣卫保留了下来,还给其中官员封了丰功伟烈之绩。
柳正卿又是叹气,他一夜间好似把这几年的惆怅都给叹完了,“我知道你不想做官,连科举都只是应付,爹官居宰相,家中可以纵容你——但这次不一样,皇上口谕,那就
是圣旨,无论封侯封相还是封将,都得高高兴兴地受了。”
股肱重臣之子,比起从县乡举荐提拔上来的,皇上自然了解得更多,更好掌控。
他这般努力挣脱臣僚的命运,却还是难逃束缚。笼中之雀,怎么逃都还是在主人的掌控之下,只要把羽翼都剪得残缺,自然蹦跶不起来。
柳青穆看着他爹无奈的面孔,忽然有些想笑,“陛下这么害怕三军叛变,难道就不怕我手握重军,柳家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