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琂一直半阖着眼,快到一楼的时候沈时因往中间的方向偏了偏,这才注意到钟琂在看她手里的图纸。
图纸一角有几行计算公式,沈时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钟琂也在同一秒开口:“挠度算错了。”
沈时因下意识地摊开手里的纸,还没等她找到错漏,电梯门打开,钟琂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一起坐电梯的时间至多不超过两分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钟琂不仅理顺了结构分布,还在没有电脑和计算器的情况下完成了大量运算。
沈时因在惊骇之下走出电梯,索性站着路灯旁,就着那点微弱光芒一点点反推回去,终于找出了哪里不对:支架和拱架承受的是弹性变形,受载后的杆件则是非弹性变形,这两者之间天差地别,準确来说不是算错了,而是弄错了参数本身。
沈时因急于想证明自己不是笨蛋,在想通其中关窍之后擡起头就想往前追。
然而她左右环顾许久,发现钟琂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中。
后来的沈时因许多次拿出学究态度来回忆两人的开端,她很肯定地认为如果初见时是惊豔,那麽第二次遇见就是急转直下。她对钟琂从来都不是一见钟情,甚至于对那样顺遂的人生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尤。
——如果她能拥有一个大学教授的母亲和家财万贯的父亲以及开明温馨的家庭,说不定她能比钟琂做得更好。
沈时因一路沖回宿舍。她忿忿地想,本来在交上去之前也是要再检查的,她总能发现错误,用不着钟琂提醒。
那麽是不是从这一天开始跟钟琂较上劲的呢?沈时因也不确定,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较量从头到尾都是单方面的,对手全然不知情。
沈时因在当天晚上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她不仅修正了错误,还将进度往后拉出了能起飞的高度。
晚上躺在被窝里,沈时因迷迷糊糊地思索,为什麽就那麽不想让钟琂看轻她。半梦半醒间的纷乱思绪无限趋近于事情真相,大概怕他和佩服他是同样的情绪,因为对他服气,所以想要得到他的肯定。
与钟琂共事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类似心情,只不过她不小心撞上了枪口,于是得以在一开始就勘破了与他相处的既定规律。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时因几乎每一天都能见到钟琂,但无一例外都是在乌泱泱的会议室里。钟琂往往会与张士明坐在上首,沈时因这样的小喽啰坐在长桌的后半段。
沈时因严重怀疑自己被淹没在了人海和卷宗里,因为钟琂还是记不住她。仅有的几次接触,钟琂都没叫她的名字,就连沈工也叫不出来,而是远远对着人群说:“结构工程师记得把应力分析图发给我。”
好在钟琂没再能挑出她的错误。沈时因也从一开始每次被点名都胆战心惊到后面逐渐能平心静气了。
在钟琂手下做事也有好处,只要高质量地完成了工作内容,其它一切都好说。不仅不用加班,不用写形式主义的日报周报,就连迟到早退也没人管。
沈时因的空閑时间很多,她开始主动扩大生活範围,比如定期去超市采购,还买了一个多功能小锅,有时候自己在宿舍煮点夜宵吃。她暂时还不敢踏足园区内的理发店,看着那一个个从门廊走出来的工程师们,清一色的寸头,她不禁怀疑理发师手里的唯一工具就是一个推子。
沈时因还在园区深处发现了一个小型电影院,即使是在人人都能徒手砌一堵墙的建筑师集合地,它依旧处处透着凋敝,四周是剥落的墙皮,偌大的影院里空无一人。据老板说上一次集中观影还是上映《长津湖》那天。
册子里都是些老电影,沈时因选来选去,最后在周五晚上独自一人看完了《2001太空漫游》。
她偶尔也会在非工作场所遇到钟琂,他的面前不是摆着工作资料就是沉着脸像在思索。沈时因断定他是一个很封闭的人,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为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付出心力。
沈时因一次也没有跟他打过招呼。
张士明很关心沈时因的心理状况,每周至少会有一次专门找她谈心。
“你感觉怎麽样?能适应了吧?”
沈时因知道张士明为什麽这麽问,以前半路撂挑子的人不少,张士明都怕了这些祖宗了。沈时因过来了一个多月,接手的工作还都是一些零碎的、随时能被别人接手的,张士明需要确认她的决心,这样才能放心大胆地让她进入某一个大项目的核心圈层,
出于对金钱的渴望,沈时因昧着良心说:“有什麽不适应的?身边人说的都是熟悉的语言,也是同一个社会体系长大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都一样,跟没出国一样。”
张士明喜上眉梢地听完,很快就透露了后续安排,“是这样的,等手头上这个高塔完工,我们打算修路,打造一条沿海公路。至多再过两三个月,跨海大桥也要正式啓动了。”
张士明的暗示很明显,只要沈时因好好干,那麽跨海大桥肯定有她的一个位置。
“那座桥……钟琂也会参与吗?”
张士明点头道:“当然会了,重要项目都会经他手的,而且是他主要设计。”
张士明误会了沈时因的意思,怕她退却,连忙补充道:“钟琂这个人年纪不大,怕镇不住人,所以才会故作深沉。其实他没有外表看起来那麽孤傲冷淡,你们还是同龄人,用不着犯怵。”
早在真正见面之前,沈时因也以为能称得上行业大佬的人至少也该四五十岁了。但见到之后她摸不準钟琂的具体年岁,看着年轻,却又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她问:“那他到底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