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日看话本,看到精彩之处,常常拉着金钏女萝对词。
此刻这暗含调戏的油腔滑调,正是她从话本中学来的。
几人听惯了她在闺间这不着调的言语,听到此言,便知她是戏隐又上来了。
于是女萝故作娇羞,金钏掩唇而笑,其余人也是暗暗憋笑。
一日之晨,就在这些少女们的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中,蕩开了序幕。
郑泠向来不会厚此薄彼,给了女萝好处,自然不会忽略了金钏和其他人。
她给其余人也赏了些赏银,接着从衆多首饰之中,挑了一对青玉铃兰耳环,交到金钏的手心:“你今日的衣裳素雅,点缀一点青色,更为出色。”
金钏心疼坏了,唏嘘道:“这对耳环,郡主前日才从彩珍斋购买回来,还未戴过呢,就这样给了婢女,岂不是暴殄天物。”
郑泠俏皮地眨眼,“放在首饰盒中,被我遗忘在一堆首饰间,才是暴殄天物;戴在你耳上,才是相得益彰。好啦,安心戴上,等会儿陪我出门,你们也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至于没了我荣宁郡主的名声。”
大豫风气开明,豪族家的奴仆也讲究体面,更遑论是贴身大侍女。
即使她们穿戴的衣饰,已经不啻于五品官家的娘子们,郑泠也仍是时不时给她们赏些好东西。
说罢,她就大步流星,行至书案前,执笔蘸了侍女刚刚兑好的朱墨,微微弯腰伏案,提笔在那副《九九消寒梅花图》上,细细填补,点染上了第三十九朵红梅。
白净的宣纸中,一株勾线梅树自岩石后方斜斜地伸展开枝丫。
疏影横斜的枝干上,拢共画着九九八十一朵梅花,或是含苞的花蕾,或是半开的花,也有完全舒展开的花瓣。
墨色勾勒,笔触落拓,整张画卷写意又疏狂。
铺开的画纸右下角,写着一行不易察觉的行书落款:癸卯年癸亥月甲申日,傅丹青赠荣宁郡主。
自冬至起,郑泠每天起床梳洗穿戴完毕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日複一日,异常认真地执笔填墨,补充完一朵梅花。
待到完全涂满,数九寒冬也就彻底过去了。
到而今第三十九朵,离这幅画的画者与她拜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多月,已经步入腊月中旬。
今年就快要过去,离她待在郑家,嫁去崔家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
郑泠涂完代表今日日历的梅花,将狼毫放入荷叶白瓷笔洗。
一缕朱红墨丝晕染在白瓷盛的水中,如丝如线渐渐晕开,亦如血。
她盯着这缕血色墨迹,竟想起来那日秋高气爽,大雁南飞的景象。
在护国寺的大雄宝殿之前,金黄的银杏树下,青衫画师向她辞行之时,咳出血的那张雪帕。
耳边顿时也浮现当日傅丹青说的话:“承蒙郡主举荐,在下才有进护国寺绘制壁画的机会,得以实现幼时立志习画,留下笔墨供人一看的心愿;如今壁画已成,心愿已了,在下就要回家乡了。临别之际,略作九九消寒图一副赠与郡主,还望收下。”
他们因画结缘,相识一场,共绘神佛壁画,她赏识他的画技,也算是惺惺相惜。
听到他要走了,她竟滋生出一股不舍,遂问他:“你要去哪?就是你的家乡在哪?你以后还会来长安吗?”
他认真回她:“在下要去冀州,以后……”
听到冀州,她万分惊讶,皱眉道:“冀州不是反贼李叡的地盘吗?你怎麽要去那里?你也要去当反贼?”
她的惊讶让他微微笑了笑,笑着笑着就咳嗽,咳地他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张方帕捂住嘴。
他似乎有意避开她,连忙将帕子折叠收拢在掌中。
可她眼疾手快,还是看见了,那张雪白的帕子上,分明有一抹鲜红的血丝。
郑泠记得,当日初次遇见他,他也是这样一幅随时都会咳死的样子。
经过交谈她才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不远千里来长安,就是听说护国寺新修了一座庙宇,正在召集天下能工巧匠,木工泥匠画师。
他想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自我价值,留下一幅能够留名的传世画作。
身为太上皇门生的郑泠,得太上皇钦点,负责壁画的完成与监工。她彻查了他的文牒,最后将他带进了护国寺。
郑泠见他咳出血,以为是自己的话刺激到了他,心底十分过意不去,连忙解释安抚:“你别激动,我就是随口一说,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她的话,使得傅丹青也与她开起了玩笑,他坦坦蕩蕩道:“嗯,也许我也是要去当反贼的,郡主大可以未雨绸缪,去告诉你大伯父,将我就地扼杀。”
彼时听他这样说,她就越发当他在开玩笑,反而害得她顿时紧张了起来,慌忙朝四处看去:“你别乱开玩笑,叫人听到了你会没命的,我不会说的,谁也不会说。傅丹青,不论你去哪,都要保重。”
她还记得傅丹青当时的神情。
半敛的眼眸,倏然擡起,静默如渊的眼底,似乎凝结了一丝异样的惊讶。
他见她极为认真地关心自己,默然一瞬后,开口告诉她:“郡主莫怕,在下刚才都是胡说八道,常言道‘狐死首丘’,‘落叶归根’,在下只是回家而已。”
原来是回家。
她放心了一点。
冀州与朝廷的关系越来越恶劣,雄踞一州,拥兵四十万的河北四镇经略节度使——李叡,在太上皇退位修行之后,已经有两年不曾朝贡。
在今年春,李叡彻底与朝廷撕开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不称臣而自立冀王,举兵造反,以至双方鏖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