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捂住额头的时候,包袱随之脱手,从腰间蓦地跌落,在地上滚出两滚,传来一道沉闷的裂响。
仿佛有什么裂了。
*
宴席设在城外太子私园。
来的都是梅花坞宴上出席过的人物,徐清弦珍藏的陈酿广受好评,这回也带了两坛子。
座下吵吵嚷嚷,差事办得好,朝上已经轮番以功赏了一遍,众人都比上回更松弛。
古睿今日没喝酒,在正中的空地摆了张桌,严肃又紧张地用石子、彩帛、木条搭着榷场模型,老蒙拎着酒壶在一旁捣乱,把古睿茶盏里的茶偷偷给泼了,斟上酒又给摆回去。
宴席一派热闹,只有太子座旁空着一张条案。
一只手炉子从热放到凉,太子等的人还是没出现。
喧闹里忽然传来一道极其细微的推门声,封暄蓦地看向帘子,喜上眉梢的厚帘子一撩开,由下至上地出现了小羊靴、红裙摆、软鞭,和一张略显疲惫苍白的脸。
封暄手里的酒杯放到了桌上,霎时起身,带得八分满的酒液摇摇晃晃。
隔着被热闹揉皱的空气和攒动的人头,司绒遥遥望了封暄一眼,那双眼睛是通红的,情绪复杂而浓稠,像是爱恨情仇都搁在了里头,又像是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个干净。
只是一眼,司绒就移开目光。
席上的人看到了她,热情地招呼,司绒没往封暄身旁去,挑了个末席坐下,此时大伙儿都穿来走去,没人觉得这有哪儿不对劲。
说不出来的感受,和司绒眼神相对的那一刻,封暄的心口陡然就像给钝刀锉了一下,疼痛感突如其来,把那至软的一处锉出伤口,鲜血无声地流,岩浆一样给他心口带来灼烧般的痛感。
出事了。
封暄想要往那儿走,可满堂的大臣和热闹成了他和司绒的阻隔,他缓缓地坐下,扭头朝九山吩咐了两句话。
师红璇刚到司绒身旁坐下,司绒跟前的这张条案就多了一只琉璃小碟,盛着她爱吃的菜,侍女跪坐在侧,还在一样样地摆。
司绒视若无睹,看师红璇,唇边的笑恰到好处:“师大人。”
“公主来迟了,得罚。”
师红璇把酒壶摆上条案。
师红璇少时天资不算最佳,尚肯苦读,又在南昀书院沐着太多前辈的光芒,因此对自己要求分外苛刻,不肯落于人下,渐渐养出了一副刚硬的性子,成了如今朝中实干派的中坚人物。但说起来,她私底下的性格并没有行事那么刚硬,反而风趣随和,不能说是圆滑,而是一种成熟的游刃有余的圆融,二者天壤之别。
所以,席上只有师红璇一人捕捉到了太子和司绒之间那微妙的情绪流动,她从司绒落座的位置看出了她的回避,而太子,作为下属,师红璇太熟悉太子那势在必得的强横手段了。
师红璇不用去揣测二人的关系,不用去管那有多复杂晦涩,她只看司绒的回避就行了,她乐意为司绒挡这一时半刻的强势注视,这是女子对女子无需赘言的相护,因为高处的女子少,所以倍加惺惺相惜。
“自罚三杯。”
司绒朝她举杯。
“不急,”
师红璇含笑给拦下来,努嘴看这一桌子与别不同的菜式,“先垫点儿,再罚不迟,这三杯酒少不了你的。”
司绒没有胃口,她这副精神都是强撑出来的,捏着瓷勺,看了眼宴席上绝对不会出现的热粥,这是谁的安排一目了然,她搁下了瓷勺,转而与师红璇说起通关文牒的制作进度。
她没有往首座看,也能感觉到那时不时移过来的目光,这是默契使然。
默契,爱里催生出来的默契。
此刻无情地反杀了她。
封暄在这种刻意的漠视下感到烦躁、不安,甚至有一股细微的恐慌开始流窜,他已经想到了司绒是因为什么事情有此刻的反应,那把尖刀正在悄然转向,从这一刻起,对准了他自己,他预感自己会被搅碎。
古睿搭好了缩小版的八里廊榷场,周围爆出一阵阵欢呼,文臣翘着胡子以此赋诗,老蒙看着古睿饮了那杯酒开始脸色通红,蔫坏蔫坏地笑。
火热气氛下,有两股暗潮在隐隐地对流,有一个已经快要沉不住气。
封暄被气氛烘着,往中间的桌上走,认真看了两眼,露出个肯定的神情:“巧夺天工。”
老蒙跟上一句:“了不起了不起!古大人给咱们做糙活儿的长脸了,但我老蒙还得说一句,这要能得了司绒公主肯定,才算给你这‘工部圣手’的美名啊,镶层金!”
司绒在轻谈时被点了名,那声音不远不近地递到耳里,耳道再次灌满聒噪的风吼声、海浪声、雷鸣声,它们无处不在,简直像身体里住了雷公电母,又像有人贴着天灵盖敲打她的骨骼,这杂声搅得她头好痛,神思整个被搅碎,带着那锋利的边沿往她脑子里狠命地摁。
这让她不得不攥紧了袖摆,才能抵抗这一阵一阵临近崩溃的痛苦。
须臾,司绒站了起身,师红璇默不作声搭她一把,然后虚虚点了一下老蒙:“公主还没去过八里廊盖起的榷场,你这滑嘴油舌,休想把公主拉下马。”
“师大人这就外行了,”
老蒙没看出来公主如何,他倒是看出来太子老往公主那儿瞥,还在想给二人创造机会,“公主没去过,正好让公主瞧瞧嘛,你们在拙政堂日日谈榷场,榷场,真正的榷场瞧不着,看看这微缩小榷场也不错啊,古大人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