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貞便只是抿嘴笑,眉眼婉順,赧然而抗拒。
皇帝的眼眸冷下來。天漸漸暗了,濃重的陰翳是視而不見的絕妙藉口,宮人前來掌了燈,但並肩而坐的兩個人心裡都有照不亮的一隅。
此情此景,活像是他們大婚的時候。
不受寵的皇后,在婚期上就能體現出來——恰好選在她的信期。
兩個人飲合卺酒,氣勢上像是蹈義酒。而後各自有人伺候著更衣摘冠,同床共枕,涇渭分明。
何其相似的一夜。儀貞暗想,幸而她已經不是十四歲的她。
她偏過頭,望了一眼閉目養神的皇帝,在這一霎想通了如鯁在喉許久的事。
范希文曾慨嘆:微斯人,吾誰與歸。但於她而言,無論有沒有那樣一個人,她總要有自己的歸處。
皇帝冷不防睜開眼時,對上的就是她坦然的目光。
翻湧而上的惡意被他壓製得遊刃有餘,僅在牽起嘴角時顯露出不多不少的一分:「皇后,你在想什麼?」
儀貞神色未變,視線輕輕掠過他散在枕邊的烏髮,低聲說:「陛下的冠禮,什麼時候辦呢?」
貓兒戲弄老鼠,是要看著後者苦苦掙扎才有,對方太視若等閒,不免就意興闌珊起來。皇帝不知她提起這一樁事,是何居心,面上淡淡的,不答反問:「皇后想家了?」
每逢大典,廷臣誥命總要入宮朝賀,上一回這樣的事,還是他倆大婚。
那一日的章程太多,他倆就像兩架皮影兒似的,被人舉著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處。儀貞只與母親打了個照面,話還沒說上一句,就被人導引著匆匆離去了。
她不想母親覺得她是被裹挾的,環佩清越里,她回沖她一笑,明眸皓齒之際皆是得償所願。
她這樣失神地沉默著,仿佛又不那麼可恨了。皇帝將手撐在床板上,意欲支身起來,想了想,還是作罷。仍舊那麼泰然地仰臥著,懶聲道:「你不必擔心,總有機會的。」
如此說來,冠禮是不能奢望的了。皇帝已然成了婚,做了大人了,眼下再提及冠之禮,似乎多此一舉——儀貞將笄之時,馮嬤嬤也是這樣勸慰她的,且國庫連年都不寬裕,前後腳出了先帝喪儀和君大婚兩起事兒,銀錢流水似地淌出去,再不儉省些,何年何月才能收回來?
更何況於皇帝而言,加冠之後,是否就要名正言順地執掌國政了?
王遙那裡想也知道,有的是義正言辭的由頭。
儀貞不清楚皇帝口中的機會是什麼,她只是難免替他抱憾:這一生當中的許多重大時刻,他都甘願或者不甘願地荒廢了。
但憐憫皇帝,與謀逆何異?
層層疊疊的綾羅綢緞之下,沉木香床散發著若有似無的幽香。儀貞本以為自己會輾轉難眠,但她尚來不及意外,便已落入酣夢中。
竟是一夜好睡。儀貞愜意地眯著眼,雙腿在被中左右活動了一番,正要把手臂也伸出來舒展舒展,一道黑影騰地升起,從她腿上重重地跨步出去。
儀貞被驚得險些叫出聲來,所幸神志迅回籠,記起昨夜皇帝留宿在猗蘭殿。
連忙從床上跪坐起來,驚魂未定地開始伺候皇帝穿戴。
約摸五更的光景,天色朦朦朧朧的。皇帝那張穠艷無儔的臉在這熹微里收斂了鋒芒,幾乎溫柔可親起來。
他半垂著眼皮,睨向正全神貫注為自己系革帶上蹀躞七事的那雙手,不由自主地說:「皇后,你可真是胸襟寬宏。」
儀貞微怔,知道他諷刺的什麼,含糊道一句「陛下謬讚」,很有種不以為恥的意味。
皇帝輕嗤了一聲:他今早原本沒有心思再擠兌她的,但瞧見她那一派巋然不動的德性,又莫名地不舒坦,非要折騰她一番,心口的重壓方才稍稍移開了些許。
算囊底下留的穗子絞住了,儀貞佝著背,往前探著仔細理順來,皇帝冷不防地退後一步,旋即大搖大擺地繞過屏風,往前間去了。
可惜儀貞到底沒栽下床去,不過踉蹌了一下,拽著床帳穩住了。
慧慧珊珊這才領著宮女們魚貫而入,服侍她梳洗打扮妥當,與皇帝一道去向趙太后請安。
因為他在,儀貞特意吩咐了傳輦,出門時皇帝看了她一眼,逕自坐了上去。
儀貞也跟著登上後一架步輦,一行人迤邐往西苑去。
趙太后應當是知道皇帝要來,早早起身梳洗過了,精神還是和前幾回差不多,不太好也不太壞。
皇帝與儀貞一同向她見過禮,趙太后便笑向儀貞道:「院子裡的牡丹開了,你眼光好,去挑些俊俏的來簪。」
儀貞便明白趙太后這是有話要和皇帝單獨說,知地告退出來,由宮人引著往院中游賞。
趙娘娘生性」愛熱鬧,就連栽的花兒品種也不單一,魏紫姚黃、洛陽錦、玉樓春這些大名鼎鼎就不提了,還有好些儀貞叫不上名字的品相。她一面舉著團扇遮陽,一面且走且賞,當真流連忘返了。
趁著日頭還沒升到頂,她千挑萬選,終於拿定了主意:暮山紫的給趙太后,胭脂紅的給簡簡,姚黃的她自己戴,還有一朵楊妃色的…
她沒想好給不給沐昭昭,借花獻佛、無事獻殷勤兩道罪名扣上來已是可想而知。
她倒樂得全留下,又愈發坐實了皇帝「眼空心大」的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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