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静了片刻,随之彩声轰然四起。无数用丝绢裹起的宝石、首饰、金银……尽数往舞台上掷去。
胡旋女们这时才解除了刚才入定般的静止状态,向众宾行礼致意。李好问见到三人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位,面带感激的笑容,朝着他们两人的方向盈盈一躬。
立即有楼内小厮上前,将他们二人请至宽敞雅座,并奉上茶汤。
屈突宜却在李好问耳边小声道:“幸亏此前出门时,去李博士那里问了几句应景的诗。一来就派上用场了。”
李好问也看出来了,这座平康坊里最负盛名的青楼,显然很尊重饱学之人、风雅之士。屈突宜只用了半首绝妙诗词,就为他们在倚云楼里争取到了拿钱也买不来的待遇。
坐定之后,周围人的议论传入李好问耳中。
“她们仨哪位是楚凤魁啊?”
“哟,瞧你这点见识……莲娘如今是倚云楼的凤魁,就算她愿意亲自演舞,也只会是压轴独舞,哪会有与他人共舞之举?”
“哦哦,是我眼皮子浅了……”
先开口的人连忙道歉。
“不过啊,楚莲娘也曾是个从一曲走出来的胡旋女啊,当年靠着此间的胡旋大会一举成名,倚云楼的老客都记忆犹新,啧啧啧!
“那才是真的是,一舞胡旋,无止无休,艳动四方……”
这时,台上三名胡旋女突然齐齐仰头弯腰,头上梳着的高髻几乎着地,随即三女各自后空翻,已经分别从舞台三面跃下,空出的舞台上,露出一名手中抱着二十三弦箜篌的乐师。
这名乐师高鼻深目,肤色微黑,容貌不俗。但他的发式与穿着都很特别。他像是个总角童子一般,将头顶的黑发束成左右两个螺髻,看起来就像是头上生了两只角角,上半身只在右肩束着一条围衣,袒露着左肩与前胸黑黝黝的肌肤。
他穿着一条束脚袴裤,赤着双足,抱着箜篌的姿态异常闲适自如。
而他手中那柄二十三弦箜篌,色泽温润,看起来木质极佳,箜篌架柱上端雕刻着一枚凤首。
“罗景!竟然是罗景!”
“罗景大师竟然亲临倚云楼,为楚凤魁奏乐。”
倚云楼内声震四座,足见这位乐师在整个平康坊的地位。
“铮——”
一声箜篌弦响。
举座皆静。
与此同时,李好问只觉得自己内心也有一根弦,跟着被拨了一下。
乐师罗景那对眼光向李好问这边扫过来,并且不明显地停留了一下。
紧接着,罗景五指飞动,他怀中那柄箜篌奏出婉转悦耳的琴声,宛若珍珠落盘,又似清泉泻玉。
屈突宜盘膝坐在榻上,身体后仰,半闭着双目,双手手指轻轻击打面前的案几表情极为沉醉:“敝人在长安多年,还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箜篌,真是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应该是没有事先料到倚云楼会请来奏箜篌的高手,没准备相关的诗词。
李好问则自顾自出神地望着倚云楼中的这座舞台。
他有所预感:该是那位凤魁出现的时候了。
忽然,舞台高处垂下一道碧绿的绸带,仿佛一道长满了新鲜叶片的藤蔓从天界垂落。一个娇美脱俗的身影沿着绸带从天而降,落于舞台上罗景身前,两道菡萏色的长袖向左右挥出,仿佛一朵刚刚出水的新荷,亭亭绽放于舞台正中。
楼中的气氛更加狂热。李好问听见身边的人疯狂地高喊:“莲娘,莲娘!”
这位就是倚云楼的凤魁楚听莲。
就听屈突宜再次开口由衷赞美:“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2……好个莲娘,好个楚凤魁啊!”
他们对面的舞台上,楚听莲仿佛神女飞天,行于舞台中央,霓裳广带在空中飘拂飞舞,如梦似幻。
她舞的却不是胡旋,也不是剑器舞,而是舞姿优雅的软舞;她的身姿柔若无骨,绰约之处又有如姑射仙人,让人看得心驰神摇。
一时间,倚云楼中所有看客,都为了这副如在仙境中的景象如痴如狂。
李好问却怔住了——
此刻,在罗景与楚听莲身后,倚云楼那幅墙壁上,无声无息地浮出了一张庞大的、靛青色的人面。
这张人面大约一尺来长,塌鼻眍目,利口獠牙,形容极为可怖。
好巧不巧,这张人面出现的位置被罗景、楚听莲和乐师们的身姿所阻挡,唯有李好问一人所处的位置角度特殊,看见了这张面孔。
可是等到李好问伸手揉了揉双眼,再看乐师与舞者身后的墙壁,那面墙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面?
李好问:难道我又精分了?
自从穿来大唐,他时不时能看见一些旁人看不见的景象,这令他养成了遇事不能一惊一乍的习惯——见到异状,总得先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身周,人人都在为罗景奏出的仙乐和楚凤魁的软舞如痴如醉。只有屈突宜侧头,颇为疑惑地瞅瞅李好问。
“屈突主簿,有没有什么怪物,是在墙壁上悄然浮出的一张脸孔吗?”
李好问小声问。
屈突宜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双眼微眯,将声音放低,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说……青面?”
“真是气死个人,诡务司那两个家伙,明显是假公济私,仗着他们诡务司财大气粗,进倚云楼潇洒去了!”
倚云楼旁的一道窄巷内,叶小楼站在墙沿仰视上方,一边埋汰竞争对手,一边在心里默算墙头的高度。
长安县的不良人们相互看看,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