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任谁也听不出里头有一缕一毫的私心。欧阳大人在一旁暗忖:世家子弟果然不可小觑,就是会做官,须用心观摩学习之。
那驿长颇激动,果然把各方面情况详细汇报了一遍。
独孤铣听得有西都胡人商队留宿,脸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问了几句,眼看时辰已近半夜,实在不适合再搞什么动作,便道:“商人虽说逐利而居,如此不辞辛劳,南北往来,沟通有无,于百姓到底是桩善事。明日一早请这商队首领来见见,也好问问商贾民生之道。”
次日清早,因为巡方使大人们歇得晚,穆家商队预备出发的时候,正院卧室还没有动静。驿长不敢催小侯爷起床,只敢留着商队不让走。穆七爷看了宋微留的纸条,心里正焦急,被驿长如此这般强留,顿时激发了常年跑江湖的警觉性,暗中传下话去,叮嘱众伙计小心留意,不得多嘴多事。跟到南岭的都是经验老道者,远行在外,组织性纪律性不可或缺,首领有令,自当遵守。
穆七爷并没有等太久,就被带到正院中厅,副使大人在此等候。
独孤铣装模作样问了些别的,仿佛不经意道:“我有个朋友,西都蕃坊宋家货郎宋微,听说前些时候跟着商队南行,不知是不是凑巧就在穆先生这里?”
穆七爷心下大惊,脸上也显出惊讶神色:“大人竟然认得宋小郎,这小子真是高攀了!”
独孤铣忙道:“这么说他果真在此?交友以诚,哪来的高攀不高攀。可否把他请进来见见?”
穆七爷道:“这可真是不巧了。宋小郎只跟我们走到銎城。他吃不得长途跋涉的苦,听说南岭道路更难走,直接留下了。这会儿也不知是回了西都,还是去了别处。”
独孤铣呆了一呆,才淡淡道:“原来如此,果然不巧。”
穆七爷告退,独孤铣冲牟平使个眼色,牟侍卫悄悄跟了出去。商队才出驿站大门,牟平便回来了:“小侯爷,问了两个车夫,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偏院的驿仆也说见过,昨日一起进的驿站,今日早晨没瞧见,猜着是先行一步,探路去了。”
车夫是商队进入南岭后现雇的,比起穆家伙计,组织性纪律性大大不如。
巡方使一行吃罢早饭,也准备出发。独孤铣挥退下属,请欧阳敏忠借一步说话。
“欧阳大人,你我代天子出巡,车马导护,仪仗随行,为的是朝廷体面。”
欧阳敏忠看着他,不知小侯爷言下何意。
“却也惊扰百姓,惊动地方,州县府衙官吏提前知悉了巡方使动向,难免额外动作……”
独孤铣说的是实情。巡方使出动,各地官员无不调紧了弦。尤其是跟官驿关系好的地方基层政府,消息更加确切,自然免不了做点临时功课、表面文章。欧阳大人自信凭自己的经验眼力,水利工程上搞什么花样还是能看出来的。但工程背后的猫腻,比如借此科敛钱财、驱策百姓,督巡不到也未可知。于是便点了点头。
“我想到一个法子,不如大人与我,兵分两路。大人在明,我在暗,一个明查,一个暗访,任他什么花招伎俩,必定无所遁形……”
欧阳敏忠考虑一番,觉得确实可行,便同意了。独孤铣把下属仆从都留给他做排场,约定好联络方式,自己带着两个贴身侍卫,骑上马就走。
欧阳大人一边往马车上爬,一边目送小侯爷远去,刹那间想通:这厮居然光明正大假公济私去了!
三天后,又是傍晚时分,还是这家官驿,迎来了新一批尊贵客人。玄青上人亮出朝廷颁发的牒文,带着弟子仆从入住正院,宋微混在队伍里,垂首低眉,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彻底换了装束,加上光线昏暗,也确实没人注意。在房间安顿下,推说肚子不舒服,托人带了点食物,连房门都没出,早早躺下,蒙头大睡。期间玄青上人想找他过去唱两支胡曲小调解闷,听说已经睡了,只得作罢。
次日,女人事多磨蹭,快到中午方离开驿站。宋微一直躲在屋里,临出发才迅速跟上。一行人缓缓向南,回首望去,官驿轮廓消失在视野中,宋微整个身心都为之一轻。仿佛直到此刻,再次遇见独孤小侯爷的梦魇才真正清醒。骑在嗯昂背上,双腿一晃一晃打着拍子,扯开嗓门唱起了波斯酒肆里招揽客人的酒歌。
玄青上人虽说是个女道士,却极有才学。宋微学问是没有的,但有两样东西入了她眼,一是会照料马匹,二是会唱西域小调。更别说他模样乖巧,嘴巴清甜,几天下来,倒好似原本就是队伍中一员似的。
咸锡朝胡风东渐,骑骏马、着胡服、尝胡食,都是上流社会新兴潮流,尤以胡乐歌舞最受欢迎。王公贵族之家,都得蓄养几个胡人乐师舞娘,否则便丢了面子。更有不少像玄青上人这般,原本就精于音律,对新奇别致的外来音乐自然格外感兴趣。
宋微有一把好嗓子,从小在蕃坊长大,让他唱个西域小调,跟吃饭喝水般随意。之前有心事,这会儿摆脱阴霾,心中舒爽,一曲欢快的酒歌唱得婉转绕梁。玄青越听越高兴,索性叫长宁拿出纸笔托板,就这么骑在马上,边听边记录曲谱。一时间凉风习习,征辔摇摇,山谷间回荡着清朗而又绮丽的歌声,即使丝毫不懂波斯语,也听得心旷神怡。
以此为开端,宋小郎开始了无忧无虑伴随仙子游南岭的快乐旅程。
玄青一行不赶时间,似乎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就是专门出来玩儿的。设备高端齐全,人员也颇为专业,两个健壮的妇人伺候师徒起居,一个奴仆专管马匹杂役,另外一个专管饮食,剩下四个,虽然也干杂活,然而身手矫健,明显是保镖之流。宋微说是帮忙照料马匹,其实多数时候只需他动动嘴,要不就是撇下嗯昂,挑匹马骑着过瘾。或者跟在厨子身边,帮忙弄几样略带胡风的吃食。更多的时候,是陪玄青闲聊唱曲,跟长宁打情骂俏,一路游山玩水,简直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