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至此,抬起头,显出几分凄婉神色:“陛下,缘之一字,便是如此了,叫人无从逃脱。”
皇帝被他触动心事,一时没有反应。
“其时尚无人知晓六殿下身世,不过当他一名商行伙计。然而越与之相处,越觉率真可爱,动人心魂。我寻找时机,表明身份,几番告白,无奈他始终不肯答应。”
这几句皇帝听来颇为顺耳,便没有打断。
独孤铣继续道:“直至穆家商队在交州边境救了玄青上人与交趾王子,传讯于我。后交趾王子邀上人及穆家掌柜赴苏沥做客,六殿下与王子很是投缘,亦在被邀之列。异国他乡,共度佳节,新春除夕,互诉衷肠……”
“啪!”
皇帝一巴掌拍在龙案上。拍完了,却不知要说什么。瞪了独孤铣一阵,悻悻道:“既如此,你回京复命,为何不带他回来?”
若当时带回来,提前一年多便能认回这个儿子。
“我何尝不想,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愿来京城,更不愿进侯府。我纵然……再不舍得,也无法勉强于他。此后但凡有机会,我便往西都探望他。去岁春末,奉旨赴西域寻人,途经西都,”
独孤铣望着皇帝,“陛下,臣斗胆,实言以告。西域之行,迢迢万里,路途凶险,其时臣心中忐忑,忽感人生无常,遂与六殿下约定,若平安归来,则终身相许。孰料……孰料天意难测,造化弄人,臣固是平安归来,却发现……”
却发现要找的人就在身边。
皇帝沉着脸,一言不发。
独孤铣道:“陛下圣明,不必臣自辩,为何退了姚家的亲事,为何一夕之间,遣散内宅。”
皇帝瞥他一眼,忽道:“你就说说,你这回怎么把他骗进京来的吧。”
独孤铣浑身一颤。皇帝果然是操控人心的高手,只需一句话,前面那么多铺垫即刻土崩瓦解。
“臣……”
独孤铣双手握拳,撑在地上。
他始终都明白,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所有外在阻碍,其实均不足为惧。真正的困难,一直来自内部。自己起心隐瞒,两人间的矛盾势必变成心结。而宋微拔剑自戕,则将之激化到有死无生的极端地步。心结难解,总有办法慢慢结。生死相逼,才叫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仿佛无尽寒夜,不见一丝光亮。
独孤铣在宋微床前杵了一夜,才接受这个事实。又在明思殿里跪了九天,此刻才能竭力周旋于帝王面前。
“陛下也看到了,六殿下是个什么性情。无论他什么时候知道,都不会愿意随我上京。我……发现他可能就是陛下要找的人,亦无十分把握。便想与其那么早就勉强他,令他难过,不如待陛下确认过再做打算。故而直入西都,履践前约。六殿下重情义,信然诺,我既去了……他便也就来了。”
后面的事,皇帝是参与者,无需多言。至于事情怎么搞砸的,皇帝这下全明白了,指着独孤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独孤铣又道:“是臣辜负了他。臣忠信不能两全,然恰如陛下所言,父子天伦、君臣大义在此,儿女私情再大,也越不到前面去。我知他必将怨我恨我,却不料……不料……他会伤心至此,臣百死莫辞其咎……”
皇帝勃然而怒,一袖子把龙案上的砚台扫到地下:“你的意思,他还离不得你了!”
独孤铣“咚”
地又磕了一个头:“陛下息怒。”
皇帝上一回这么郁卒愤懑,是御医李易招供,当年纥奚昭仪肚子里的,并非通奸的野种,而是自己亲生血脉。上上回,则可以追溯到纥奚昭仪一个招呼也不打,放火自焚,母子同时葬身火海。
“百死莫辞其咎?你以为朕不想杀你一百次?你把朕的孩儿害成这样,朕恨不得、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