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父亲过世后,妈妈才顿悟很多事。每个人的恨不可能避免的都需要一个附着物,但是那些被她恨的人是否真有罪?包括爸爸,包括弟弟。上代人的恩怨,下辈人有必要背负吗?
妈妈再见陈正东,其时,陈正东已病入膏肓。而她的弟弟,早几年,因为维护被侮辱的父亲失手打死了人,在牢里度过了青春最凛冽的时光。阴暗、封闭的牢内生涯以及出狱后不受人待见的辛苦日子,塑造了一个冷漠、寡言的青年。
他就是陈勉。
14
“他是你叔叔。”
妈妈说。
“我、不、信。”
我一字一字回复。牙齿咯咯响,僵硬得好像石头碰石头。与其说不信,未若说信了。
“你曾跟妈妈说第一次见他就觉得熟悉。”
“……”
“你熟悉只是因为有血缘。”
“不是,我熟悉,只是因为我喜欢!”
我拒绝别人给我下结论,“外公跟他做过dna测试吗?外公说过他有什么特征吗?他怎么就一定是晨勉,而不会是另一个人?陈正东后来没有嫁娶吗?就算不结婚,他没有偷过情跟外公一样有一个果子?父亲母亲连养父都不在了,谁来证明他的身世。就你一句话吗?”
我机关枪一样扫射,实际上非常无力。
妈妈平静道:“外公跟我说过陈正东没有生育能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娶不到老婆,并且愿意收养一个孩子当亲生的养。他一直不敢跟晨勉说真相,就是惟恐自己那份天伦享受不到。当然dna没法检测了,证人也都不在了,别的可能也未尝没有。可你们就这样以身试那哪怕微乎其微的可能?”
我不敢。我望着妈妈,第一次觉得爱这个词汇原来很软弱。它可以瞬间摧折。
我心头五味杂陈,但是最清晰的一味属于“同情”
。我同情陈勉。虽然同情是他顶憎厌的一个词汇。他好不容易对人世建立了一点信念,此刻又要沦为虚无。
“我以前的日子,活着不过是填完人生。可是现在,我有了你,有了期待。”
我记得他对我说过。那么以后呢?妈妈讲的那个故事势必会无情地破灭他对人世的唯一念想。
念至此,我拉住妈妈的手,急急说,“妈,你跟他说了吗?我跟他有血缘的事?他当时怎么反应?”
妈妈虚弱地摇头,“没有。我只揭他老底,辱骂他,说他在做梦。”
我的心好像从高空坠落到地上,稍微地停顿了下。
妈妈侧身看窗外。玻璃上沉淀着屋内的情景:橙色的灯火,错落的人。远远的,如隔另一世界。妈妈叹口气,说:“我这样做,不只是体恤他,也是不敢面对他。怕他恨我,恨我父亲,恨这个社会。恨是最危险的一种情绪。现在他不过是怨。怨自己,怨出生,怨命运。我希望不久后,他能认命。”
我以前一直以为所谓悲剧就是让人落几颗眼泪的,不是生离就是死别,现在才感受到真正的悲剧,是自己无法把握自己,连把握一下都是多余。
陈勉今天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会努力的,让妈妈满意,给我幸福体面的生活,他哪里晓得就算他成为世界最顶尖的人,也无济于事。命运早就埋伏好了陷阱,而送他入陷阱的那个人是他最在乎的女子。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我恨不得让自己消灭,让自己从未认识他。
按照妈妈的教导,我必须移情别恋。越早越好,让他死了这条心,然后在灰烬上慢慢再长出希望的小芽,或许,他能够就此收获另一份人生。
我不知道,在我扼杀他之后,他还能不能再生希望。妈妈说:能。人是有韧性的。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嫁呢?妈妈哑了口。
转头又对我说:“妈妈情况跟他不一样。妈妈老了,他还年轻。你要爱他,就要他不爱你。你要磨灭他的幻觉。”
这真是千古奇闻。我自问做不到。除非我不爱。
妈妈懊悔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让你去看他了。我就是,不知道你怎么会看上他?你喜欢他什么?他有什么好吗?”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我也不知道我看上人家什么了?喜欢就是喜欢了……那些青葱岁月,必要刻画下一生一世的承诺吗?也未必。也许某天,我的清涩感情也会随时间灰飞湮灭,可是,已经没法去证实了。无论我爱,还是不爱,离开他、伤害他是唯一的事情,就像死亡一样避不可免。我和他的感情就停顿在这一刻,退不了,进不得。我还要附加上永生的愧疚。
14
暑假剩下的日子,我出去远足。一个城镇一个城镇走。等到重新见陈勉的时候,已经开学了。
这是陈勉第一次来学校找我。略有点局促地站在宿舍楼前的梧桐下,手里扛着一箱可爱多圆筒冰淇淋,如果推一把自行车,很像幼年时走街串巷吆喝“卖冰棍”
的小贩。正是黄昏时分,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唯陈勉是固定的风景,也因此备受瞩目。
陈勉看到我时,目内有了被解救的轻松。他疾走几步,将箱子给我:“快拿上去,要化了。”
“这么多,我吃不了。”
“馋猫,不是给你一个人的,分给你同学。”
做了销售后的陈勉,居然比沈觉明更通人情世故。沈觉明就从未给我们寝室的姐妹送过东西。
在这样酷热的西晒时分,没有比享受一支甜蜜又清凉的冰淇淋更叫人喜欢的,室友们纷纷问是不是表叔送的。
我心里低回了下,馈赠者是我真正的亲戚,真得很荒谬。
室友们不待我回答,已经趴到窗口。小潮夸张道:“不是表叔哎。锦年,你把人撇了?不过,你艳福真不浅,这个也一表人才。不仅一表人才,还很体贴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