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骂声滔天,诅咒着李氏家门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落旌捂住弟弟的耳朵,低声道:“是他们胡说的。”
女孩子虽这样说,但平日她随母亲上街时,那些街坊投来的鄙夷又畏惧的目光让落旌明白李家就是别人嘴里的害群之马。
害群之马,她年前和祖母请来授课的先生学过这个词。
但她不明白,这骂名的背后又是为了什么。
阁楼的雕花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落旌一扭头只见母亲曾氏慌乱地迈着碎步走进来。母亲是典型的南方美人,柳眉杏眼瓜子脸,即便是焦急慌乱的神色也掩不住她的清丽绝色。见两个孩子尚且安然无恙地都在这里,曾氏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女子一手抱起君闲,一手牵着落旌:“落儿君闲,快跟娘走!”
名门出身的曾氏是缠过足的旧式女子,一双三寸金莲比落旌的幼足都要小上些许,她嫁入李家虽年纪轻轻便守寡却从来都是锦衣玉食,此时那个纤弱女子却硬是手抱君闲牵着落旌不敢停歇地从小阁楼一路跑到宗祠祠堂。
重重院落一环叠着一环,地上铺着苍绿青砖石,水井旁种着已经有些年头的木槿树,如今虽尚未到木槿的花期,可那成荫的绿叶之间已有花在层层叠叠地绽放,映衬着树下开得绚烂的玫红海棠,越发凸显出宅院的荼靡之象。
李家是前清大户,吃穿用度无不讲究,便是阆苑之中的海棠花一直堆到了石洞门两旁。落旌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曾氏,跑得脸颊薄红出汗,可也到底是孩子心性,沿途仍伸手好奇地想去抓从木槿树上偶然窜出的黄雀。
石洞门墙上的青藤盘成一幅画,小女孩一片跑一边打量着那些青藤,想着去年石洞门葱葱郁郁花开福贵的彩头,然而今年却是枯萎落寞隐隐带着倾颓之势。
曾氏放下君闲吃力地喘着气,跨进宗祠一步,落旌便见到府中的家眷差不多都已经到了。李家虽然是世代配璎的大族,可近些年来人丁凋落,家中除了老弱妇孺之外也并没无男丁可做主。
跑红了脸颊的落旌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她抬头盯着曾氏,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递上去,糯声道:“娘,给你擦汗。”
女孩懂事早,她自打出生便不曾见过母亲狼狈的时候,也不想见到母亲这样憔悴。
曾氏欣慰一笑,摸了摸落旌的额头:“没事落儿,娘不累。”
见外宅的官兵迟迟撞不开大门,得了军统都督的指令,皖南镇长便带领着村民在外面大声骂嚷起来。听到那些腌臜话,仆妇亲眷都禁不住低头啜泣着,可身穿玄色宽袖大襟的祖母赵氏杵着拐杖坐在太师椅上,发髻盘得一丝不苟,神情庄严肃穆、不容轻视。
君闲挣开母亲跑到赵氏身旁:“祖母,为什么那些人骂我们是卖国贼?”
落旌听见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其他女眷亦是惊恐地睁大眼,仿佛君闲问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祖母赵氏皱眉眄了曾氏一眼,她暮年丧夫晚年丧子,对这个嫡出的孙子可谓是当作眼珠子一般地疼,此时却对君闲厉声道:“小孩子不许听别人胡说八道!我李家一门忠良四代为朝廷鞠躬尽瘁鞍前马后,名声岂容旁人平白污蔑?!”
君闲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怔怔地看着祖母疾言厉色的样子,下一刻男孩嘴一瘪就要放声大哭。落旌忙抱住委屈的阿弟,怯怯地瞟了一眼祖母,对君闲小声说道:“阿弟是男孩子,不要哭。”
赵氏面无表情地盯着落旌,半响,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是个女孩。
管家福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主母不好了,那个姓郑的都统派了官兵堵着前门后院,外面围了外三层里三层的乡民,完全出不去啊!”
一听这话,冬梅姨奶奶便忍不住用绢子抹起泪来:“这下好了,现在留在这里的都是些孤儿寡母,家里又没个男人出来主持公道,早知会落到这个地步当初他们要修铁路便让出宅子让他们修也就罢了,如今可怎么是好!”
赵氏脾气刚硬,拐杖杵在地上发出金石之音:“宅院让给他们?!那些人狼子野心想得倒是挺美,可就是打错了如意算盘!我便是烧了这座宅邸,也不会把老爷的心血拱手送人!”
落旌抱着君闲,只见莫姨奶奶害怕地抓着祖母的袖子,不住抽泣道:“大姐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外面那些兵拿的可都是枪杆子!咱们如今就这些家丁,手无寸铁怎么跟那些浑人斗?老太爷一死,家里的三位老爷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我们这些拿不得主意的孤寡,只得受人欺负!”
她话一出丫鬟仆妇们更是六神无主,曾氏抱着落旌和君闲的小脑袋,眼泪便泫然而落。
落旌软软的手指碰着母亲的脸颊,仰头说道:“娘你别哭,落旌会保护好弟弟的。”
曾氏哭得宛如雨落梨花,强自笑道:“娘,不是为这个,只是……只是想到了你们的爹爹。若是他还活着,我们也不必被人逼到这般走投无路的地步。”
宗祠中安放着沉水木做的红牌坊,而摆放在最中央的则是用以汉白玉为底端刻了‘钧衡笃祜’的匾额。外面漫天的骂嚷声像是洪水一般涌过来,可那些牌坊岿然不动,像是这座宅子的顶梁柱一般立在赵氏的身后。
在一片慌乱的哭声里,赵氏眼眶泛红转过身,手握着拐杖面朝那些牌坊缓缓念道:“少年科举,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久经患难,今当垂暮,忧郁成疾……颜面扫地,愧对列宗!”
滚烫的泪珠顺着老人沧桑松弛的脸颊流落,她一生跟随先夫的脚步,从世家小姐到诰命夫人再到宗祠老妇,她先是没了夫君再是没了儿子,而如今又被逼得无路可走。
颜面扫地、愧对列宗。落旌听到年迈的祖母念及最后八个字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只觉得那些话语中透着刺骨的心寒。
“落旌君闲,你们过来。”
祖母赵氏蓦地唤道。
君闲下意识地抱紧了落旌,而落旌低头朝他宽慰一笑,牵着男孩的手走到祖母面前,只听祖母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跪下,给老祖宗们磕三个响头……过了今日,便再没机会了!”
闻言,曾氏捂住嘴闭上眼,眼泪簌簌而下。
莫姨奶奶惊惶道:“大姐,经毓好歹就留了这么一点血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外面的枪炮声惊起河畔对岸林子中的鸟,寒鸦发出哀鸣扑啦啦地成群盘旋在皖南李府的上空。君闲难得没有哭闹和落旌跪在蒲团上面朝着李氏先祖的牌坊,而落旌伸手握紧了弟弟不住颤抖的手。祖母却没有半分动摇:“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