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曈沉默。
微小油灯如凝固光团,将气氛也停滞,银筝与阿城谨慎地闭嘴,杜长卿望着桌前人,目光闪过一丝困惑。
陆曈是他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奇怪的一个。
杜长卿做废物少爷做了多年,身边往来都是如自己一般的狐朋狗友,只知吃喝玩乐,不识人间疾苦。
陆曈却不一样。
这个年轻姑娘的心性和她娇弱单薄的外表截然不同,总是冷淡又平静。说她冷漠,她却是以继承师父遗志为目标,宁愿不收药茶钱也要当坐馆大夫。说她心善,看她对付杏林堂的手段,四两拨千金,步步为营,狡猾如白守义也没能在她手中讨得了好。
他看着陆曈,斟酌着语句:“你我相识也有几月,咱们也算同甘共苦了许多日子,我们不是朋友……吗?”
最后一个“吗”
字,自己也说得底气不足。
陆曈但笑不语。
他仍不死心:“咱们这铺子要是卖不了成药,定然撑不了多久,届时这铺子一关,你这坐馆大夫也得流落街头,就算你另谋高就,又上哪儿去找如本少爷这般知冷知热、心明眼亮的东家呢……说吧,你想要什么?”
陆曈道:“我需要银子。”
杜长卿跳起来嚷道:“前几日不是才给了你一百两吗?”
陆曈:“用光了。”
杜长卿立刻转头去看银筝,银筝若无其事地别开眼,不与他对视。
“明人不说暗话,杜掌柜,你不想做废物少爷一事无成被人践踏,我在盛京立足需要花用银子。眼下既蒙难处,理应合作。今后我继续在医馆坐馆行医,我制作售卖的成药利润,你我对半分成。”
杜长卿:“对半分成?”
说实话,这要求并不过分,毕竟成药是陆曈所制,只是这对如今捉襟见肘的杜大少爷来说,到底有些心梗。
阿城悄悄扯了下杜长卿衣角,肿着嘴角低声提醒:“东家,只要对半分,陆大夫已经很厚道了。”
“我知道。”
杜长卿没好气回道,又看向陆曈,犹犹豫豫开口,“你这条件提得爽快,我要是答应了,你怎么度过难关?你在盛京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让熟药所那帮混蛋松口?别只会说大话。”
陆曈站起身,道:“简单。”
杜长卿将信将疑地看向她。
陆曈已起身走到了铺外。
仁心医馆外,董家的华盖马车尚停着,西街两边铺子里,各家都往这头看来。毕竟自打杜老爷死后,除了胡员外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显贵的马车前来寻医问药了。
董家的那位婆子还在外等着,见陆曈出来,忙迎上前,笑道:“陆大夫。”
陆曈歉意地冲她一笑:“董少爷宿疾尚未大全,本想做几味药温养,夫人令嬷嬷前来医馆取药,只是如今恐怕嬷嬷要白跑一趟了。”
婆子一怔,问:“这话怎么说的?”
陆曈侧了侧身,好叫婆子看清铺里的一片狼藉,她叹口气,一脸为难:“前些日子医馆做了味鼻窒新药,愈效极好,不知怎么惊动了熟药所,东家和伙计都受了伤,暂且也不能继续售卖成药了。”
她冲婆子致歉,“还请嬷嬷回府同夫人解释一番。”
那婆子听她说得无奈,又见走出来的杜长卿鼻青脸肿,心下兀自猜测几分,只笑着对陆曈回话:“陆大夫哪里的话,这又不是您的错。陆大夫也不必太过忧心,待老奴回头与夫人说清楚,不是什么大事。”
她与陆曈说了几句,便同董家的马车一同离开。杜长卿望着马车影子,疑惑开口:“这谁家的人?听说话口气倒挺大。”
“太府寺卿董家。”
闻言,杜长卿瞪大眼睛:“董家?就那个、有个肺痨小儿子的董家?你怎么和他家搭上关系了?”
杜长卿果真做过盛京的纨绔子弟,谁家府邸的密辛私事他倒是门儿清。
陆曈望着西街尽头方向:“没记错的话,熟药所隶属太府寺掌管。”
杜长卿心中一动:“你是想……”
“仗势欺人这种事,谁不会呢?”
陆曈轻声道,“要仗,就仗个大的。”
……
熟药所位于盛京外场南角楼下,是梁朝如今民间的官营药局,整个盛京城里医馆药铺所售成药,都要经过熟药所核验。
辨验药材官娄四此刻心情很好,正斜歪在椅子上哼曲儿。
他不是药所里研制局方的医官,也不是日日错不开眼的监察员,辨验药材官这个职位,实在是一位肥差。各大药铺送来的成药都要经他之手,能否售卖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权力在太医局、翰林医馆院中毫不起眼,在这熟药所里,却是最好捞油水的位置。
他正坐在椅子上盘算着下了差去哪家酒楼快活,冷不防小药员从外头进来,对他道:“大人,翰林医馆院的纪珣纪医官来了。”
娄四一愣,坐直身子:“纪珣?他来干什么?”
他才方站起身整理好衣冠,就见一只手将长帘掀起,从外走进个眉眼清雅的年轻人。
熟药所中药香袅袅似山谷云烟,青年一身淡青湖绸素面直裰,长发以一根青玉簪束成发髻,身材高瘦,若孤天之鹤,自有一股脱俗高士之意。
他走近,娄四忙迎上去笑道:“纪医官,您怎么来了?”
这松行鹤骨的年轻人叫纪珣,是如今翰林医馆院中最年轻的御医。说来这纪珣也是奇怪,他父亲纪大人乃观文殿学士,他祖父乃翰林学士,家兄是敷文阁直学士,一家子文官,偏他自小醉心医术。少时不愿科举,背着家中人参加太医局春试,成了翰林医馆院中最年轻的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