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一只大手落在了他肩上:“如果我是你,就会抓紧吃东西,趁着锅里的肉被捞干净之前。”
是奈亚队长。
哈德克不吭声了。
红胡子的高大男人一身细工牛皮甲,胸前绣着圣纹,暗棕色的皮甲在篝火中微微泛光。他随意坐了下来,威齐慌忙把汤和硬面包递给他。汤汁差点溅到队长的皮甲上。奈亚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但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这时候,小克里洋洋得意地带着几只刚剥好的野兔回来了,哈德克很快忘记了先前的不快,把话题转到了怎么分烤兔肉的问题上去。
夜晚和先前同样平静,看上去没什么好担心的。
伊兰的目光再次掠过黑暗处,想起了小爱莉充满恐惧和担忧的手势:小心蛛网,小心头上生角的动物,小心石头,小心影子,小心火焰,小心裂缝……狼在血池里咆哮……印记在闪烁……许多东西跟在你后面……还有一双眼睛,野兽的眼睛,正在黑暗里等你……
那也许只是小姑娘受惊之下的胡言乱语,也许是某种预言。伊兰倾向于后者。不过大部分预言都只是无法确认的征兆和关于未来的残影。那都是很模糊的东西,不见得真的会发生。
至少眼下,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事实上,他们走了这么远,刚才那只漂浮之口是他们开始迁徙后遇见的第一只魔物。遇不到魔物当然不能算是坏事,可伊兰总觉得这不太对劲。这种不对劲与小爱莉的警告无关,纯粹出自一种直觉。
也许只是因为纽赫不在身边的缘故。他默默安慰自己。
牧狼一路上同样没有出现。牲畜畏惧它们。纽赫明白这个,所以出行时通常会远远跟在牲畜察觉不到的地方。但伊兰很惦记它们。当然理智告诉他,没什么可担心的。牧狼聪明又警觉,在雪地里没有天敌。纽赫以前也经常跑得无影无踪。也许它和它的伙伴们正在围捕什么猎物。
不管怎么说,伊兰还是希望能早点儿见到它。所以如今只能祈祷旅途顺利,能早日到达目的地。他把碗里的食物吃干净,瞥了一眼奈亚。这位队长正和身边人那里边喝酒边用木棍在地上规划前进路线,烤野兔的香味从火上飘了过来,有人开始唱歌。
伊兰提起鹿角灯和斗篷,悄悄离开了篝火边吵闹的人群,来到了河边。
几头驯鹿正在那里饮水。伊兰沿河走到上游,找到了一处水浅的地方。靠岸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他用靴子踏碎冰壳,放下鹿角灯,开始脱衣服。
一些圣职者认为夜晚的河流是属于亡者与黑暗生灵的道路,不过伊兰对此没什么忌讳。
河水清冽干净,只是非常冰冷。寒意在入水的一瞬间就刺透了伊兰的每一道骨缝,但伊兰仍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舒适——那是因为洁净而带来的愉悦感。鹿角灯的光落入水底,几道很小的鱼影在伊兰脚边倏忽而过。他走到了齐胸深的位置,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他。幽暗之中,一切都很清澈。许多属于或者不属于黑暗的小生灵以光点的模样出现,从他身边飘过。他在静谧中试图让自己的意识向更远处延伸,但更远处只有浓雾般涌动的灰色,什么都看不清。
寒冷开始让伊兰感到疼痛,他终于放弃了。感知所及之处,确实并没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他们也仅仅在此休息一夜而已。
他把头探出水面,声音回来了。牲畜的响鼻,营地上的歌声,还有河水在清寒的冬夜穿过森林的声音。
伊兰在水中快速清洗自己时,有说笑的声音渐渐近了。是牧工和探查队的人趁着天气还不算太冷,也下来洗冬澡。毕竟接下来他们还有十几天的路要走。
看见水中的伊兰,那些人停下了脚步:“瞧瞧这是谁?”
有人调笑道:“洗干净了等谁啊,玛洛兹?”
“喂,咱们一块儿洗吧,可人儿?”
“你得先给他瞧瞧你的本钱……”
“喏,本钱……”
皮带落地的动静。
伊兰漫不经心地抹掉了脸上的水,向吵闹不休的岸上走去。当他走进鹿角灯的光圈里,那些杂乱的声音却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
伊兰随意用狼绒衫擦了擦头发,拾起斗篷披在身上,冲那些人微微一笑:“春梦愉快……不用谢。”
说完,他便提着灯快步离开了。
帐篷里暖洋洋的,炭盆上的水已经烧好了。伊兰换上了干净衣服,把斗篷和绒衫晾好,然后在帐篷口坐了下来,点燃了一堆小小的篝火。
影子开始在地上晃动。伊兰拿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
光与影是很古老的占卜工具。占卜者相信它们和星星一样,能够揭示关于未来的秘密。
伊兰描画和观察了很久,直到夜色更浓,营地边的喧嚣消失,篝火也微弱下去。地面上的图案复杂凌乱,伊兰长久地凝视着它在光与影中晃动,感到一阵微弱的眩晕。魔物的影子开始像雾一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它们彼此无声地吞噬厮缠,消失又重现。伤痕处开始发热,伊兰忍不住扯了扯领口。最后他看到了三个凌乱斑驳的影子缓缓移动,以某个小小的影子为中心,汇成了一个更深更浓的黑影。
火光在风中摇曳,这个深浓的影子扩散开去。伊兰的眉尖微微蹙了起来。
他起身走到另一侧观察那些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中,多了些别的东西——是人的呼吸。
“在等我么,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