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子问:“她为什么一个礼拜不吃中午饭呢?”
包科长闭着眼睛挥了挥手:“没用了。”
撕下一张又扔到窗外。
小孙子又念起:“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三十分,零一工程圆满完成任务,一九六五年,一月七日,下午三点十二分,杨老三……”
小孙子认真地辨认着:“这几个字我不认得,一九七二年,我,肖长功,谷主任,杨老三在向阳小饭馆喝酒,议论林秃子摔死的事……”
小孙子又问:“爷爷,林秃子是谁?是你工友吗?”
包科长抱着头伏到了桌子上。
小孙子惊慌地问:“爷爷,你怎么了?”
可包科长忽而大笑,继而大哭,把笔记本一页页撕了扔到了窗外。
都市的早晨,车流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
红灯,绿灯。
挺立在街口的噪音分贝测试屏幕上,都市噪音的指数不停地变化,上升着;片刻,屏幕上又出现了五花八门的广告……
黄昏时分,在锻轧分厂的轧钢车间里,巨大的鼓风机还在轰鸣着,加热炉喷吐着火焰。钢条跳跃着,带着火苗在流水线上奔跑。
肖德豹吹着哨子,指挥着生产。肖德龙和工人们一起挥舞钢叉,叉住钢条,送进轧机。轧机轰鸣,
钢条被轧得又细又长……
锻钢车间里,锤声震撼……
肖长功倚在一个工件上,酣然大睡……突然他一个愣怔醒了,他四下看了看。他凝视着升起落下的锻锤……依依不舍,良久,他慢慢地站起来,打打着身上的沙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老了,没用了,该回家了……”
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出了车间……
几天后,车间的工段上挂着红色的横幅:热烈欢送肖长功杨本堂师傅光荣退休!
锻锤依旧呼啸着从天而降,有节奏地锻打火红的钢材,锤声震撼着,惊天动地。肖长功的脸色被火光映着,他面容凝重,汗水淌满脸颊。另一锻锤前,杨老三在锻钢,不时地瞄着肖长功。肖长功悄悄地瞥了杨老三一眼。
下班的铃声响了。车间寂静了。肖长功下了锻机,仔细地擦着锻机,眼含深情。
朱厂长和分厂黄厂长走进车间,大家聚在肖长功的锻机前。胖环子把一个大红绸子拴在锻锤上。肖长功从黄厂长手里接过一个大红绸子,他拿着大红绸子慢慢地走到杨老三锻锤前。肖长功用大红绸子扎了一朵花,拴在杨老三的锻机上。
杨老三默默地望着肖长功。
朱厂长讲道:“同志们,肖长功师傅和杨本堂师傅,咱们厂这两个八级大工匠,就要光荣退休了。大家都知道,肖师傅是咱们的厂宝啊,咱们全厂,见过毛主席并且和他老人家握过手的,仅
此一位。肖师傅十几岁就进了咱们的这个厂子,对工厂贡献很大,他是咱们厂的功臣,咱们厂的骄傲啊。今天,他就要光荣退休了,我代表厂领导,代表全厂职工,向他表示深深的谢意!”
过来给肖长功鞠了个躬。肖长功热泪盈眶,一个劲儿地道:“谢谢,谢谢。”
分厂厂长邀请着:“肖师傅,说两句。”
肖长功走上前来:“我说点什么好呢?厂长的这些好话让我冒汗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普普通通的工人,如果说做出了点成绩,那也是党的培养,领导的栽培,大伙的支持,真的。我在这个厂干了已经四十多年,不到五十年吧,一直开锻锤。”
走近锻机,抚摸着,哽咽了,“我和这老伙计有感情啊,舍不得离开啊。可有什么办法?生老病死,人人难免,自古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大自然的规律,谁也违背不得。临走之前,我只想说一句,年轻人们,厂子交给你们了,可要守好这份家业,它来得不容易啊……”
他说不下去了。
杨老三走出来道:“我来说两句吧。我和师哥今天退休了,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他舍不得离开厂子,舍不得离开大家,大家也舍不得他。可有什么办法?我师哥对厂子的贡献,不用我说,有目共睹,大家不会忘了他,厂子也不会忘了他,是这话吧?”
大伙都点头。
杨老三改不掉的老毛病又犯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个厂子离开谁都行,照样生产。有句老话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也不用顾虑这顾虑那的,费那些脑子干什么?退就退了,回家去安度晚年吧。师哥,我说句不好听的,咱这一茬工人,也跟不上形势喽。你这个劳模到站了,但你要相信,你回家炕头还没坐热乎,就会有更多的劳模铺天盖地地涌出来,这就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是吧,师哥?”
他句句实话,句句伤了肖长功的心。
肖长功勉强地笑着:“那是那是……”
杨老三转过身来道:“走吧,师哥!”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老哥俩相依着走出了车间工段……
车间班组里,杨老三打开更衣箱,呆呆地看着。更衣箱里悬挂着十八把拴着红穗儿的铁锤,红穗儿已经褪了颜色……杨老三一把一把地抚摸着……他又拿起那双一大一小的翻毛皮鞋,仔细地刷着……
忽然,杨老三发现了当年苏联专家留下的一堆发黄的俄文资料……他一页一页地翻着……
另一个更衣箱里,肖长功也在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工装,饭盒,手套……
肖长功从箱底翻出一个大信封,一抖,哗啦一声,一堆发黄的照片散落出来,那照片是他和这个工厂各个历史时期的记录……
突然,一个年轻姑娘的照片,微笑着呈现在他面前。肖长功眯起眼睛端
量着,似乎不认识了。他把照片翻过来,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照片背面写着:肖师傅留念,冯心兰。
肖长功把照片紧紧地揣进了怀里……
退休以后没几天,肖长功病了,在家躺着打着吊瓶。
两个儿子端着饭,小声地劝着肖长功:“爸,吃口饭吧,你多少天没吃了。”
肖长功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