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顿足道:“唉,我竟是忘记了,便是在我楚国,也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莫说入了秦国,他们自然说的是秦语,用的是秦国之字。傅姆,咱们这些随嫁的臣仆中,有几个会讲秦语的?”
玳瑁摇头道:“奴婢已经问过了,只是班进他们均在城外安营,如今随我们进来的这几个陪臣,原在名单中也有一两说是会秦语的,谁知竟是虚有其表,都说是泮宫就学出来的子弟,威后还特地挑了秦语的陪公主出嫁。如今问起来,竟转口说他们倒是深通雅言,但秦语却只会几句,且还与上庸的方言不通,问了几声,皆是如鸡对鸭讲。”
芈月叹息:“唉,不想我楚国宗族子弟,生就衣食荣华,竟是堕落到些。那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玳瑁道:“如今便只有找那甘茂交涉,让他派人替我们去为公主抓药。”
芈月道:“那便让陪臣们去同甘茂交涉啊。”
玳瑁叹道:“何曾没有过,只是他们却……”
见了甘茂就腿软了。一边是百战之将,一边却是纨裤子弟。芈月心知肚明,亦是暗叹。楚国立国七百多年,芈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几个不同的氏族来,其下更又子孙繁衍,说起来都是芈姓一脉,祖祖辈辈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过功的,子弟亲族众多,打小挤破头要进泮宫学习,长大了挤破头要弄个差使,能干的固然脱颖而出,无能者也多少能够混到一官半职。这次随着芈姝远嫁秦国当陪臣,不是个有前途的差使,稍有点心气的人不愿意去,只有混不到职位的人倒是凑和着要往里挤,所以临了挑了半天,也就一个班进是斗班之后,略能拿得出手些,其余多半便是凑数的了。因了楚威后要挑懂秦语的人,几个只会背得几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
[注1]的家伙便号称懂秦语混了进来。因上庸城较小,甘茂要将大部份奴隶和粗笨嫁妆留在城外扎营,班进料得城内应该无事,又恐城外这么多人会生出事来,所以便将几个能干的陪臣皆随着自己留在城外,恰好芈姝此时生病要抓药,那几个无用的家伙,壮着胆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吓了回来。芈月见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叹气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来能干,威后也常说,诸公主当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够是担得起事的……”
芈月心中冷笑,楚威后和眼前这个恶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宫中被她们日日下毒,想必是以为她必会死于路上吧,想来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颠簸倒越是健朗了。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时芈姝重病,自己独立难支,如今还要用得着芈月之事,纵有些心中算计,也只得暂时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极和气的笑脸来,对芈月百般讨好。芈月虽然恶心她的为人,但却不能不顾芈姝的生死,当下取了写在竹简上的药方,便转身去寻甘茂,却是前厅不见,后堂不见,追问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马房。芈月心忧芈姝病情,无奈之下,只得又寻去马房。但见马房之中,甘茂精赤着上身,正在涮马,芈月闯见,见状连忙以袖掩面,惊呼一声。甘茂一路上已经见识过这小公主的伶牙俐齿和厚脸皮,他向来自负,看不起女子,却也因此好几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让步。知道依着往日的惯例,他将那些内小臣赶走以后,搞不好这小女子又会来寻自己,便去了马房,脱得上身精赤去涮马,心道这样必会将她吓退,谁晓得她居然径直进来,见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声,装作未看见她,径直涮马。谁料想他又料错了这胆大脸厚的小姑娘性子,芈月以袖掩面,一声惊叫,只道甘茂必会开口,谁想甘茂却不开口装死,心中便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声,这边仍掩着脸,这边也不客气直接便开口道:“甘将军,我阿姊病了,请你派个人,替我阿姊抓药。”
甘茂见她掩了面,却仍然这么大喇喇地开口,便冷哼一声道:“某是军人,负责护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护之责。其余事情,自然是由贵国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仆之辈,此等跑腿之事,请公主自便。”
芈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难,实是可恶,当下也毫不客气地道:“甘将军,我并未指望您亲自跑腿,不过请你借我几个懂楚语的秦兵去帮我买药罢了。”
甘茂冷笑道:“你们楚国的士卒自是充当贵人的杂役惯了,可大秦的勇士,岂会充当杂役。”
芈月怒了,道:“那你给我派几个懂楚语的秦人,不管什么人!”
甘茂断然拒绝,道:“没有,你们楚国的鸟语,除了专职外务的大行人以外,没人能懂。你要买药,用你们楚人自己去,别支使我这边的人。我只负责护送,不负责其他事。”
芈月顿足道:“你……你别想撇开!”
甘茂见她有放下袖子要冲上来的打算,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是故意用这种无礼手段来将她吓退,但她若当真撕下脸皮来,甘茂却没有这般大胆,敢与国君的媵人当真有这种冲突,连忙把马缰绳一拉,那马头冲着芈月撞去,芈月惊得跳后几步,再一转头,甘茂已经披上外衣,怒冲冲而去了。芈月见他遁去,无可奈何,顿足道:“哼,你以为这样,我便没有办法嘛。”
思来想去,又回了芈姝房间,却见女医挚道,芈姝已经有些发烧,若是不及时用药,只以针砭之术,只能是治表不治里。玳瑁急了,忙冲芈月磕头,芈月自不在乎这恶奴磕头,可要她这般看着芈姝病死,却也不至于这么忍心。思来想去,她与黄歇约定在武关城相见,她们在路上延误了这么久,想来黄歇必是已经到了武关。若是她们滞留上庸城,不知道黄歇和魏冉会如何担心她们。她与楚威后及楚王槐有怨,但芈姝却是无辜,便当为她冒一次险,救她一命,也当还她在楚宫救过自己一场,也好让自己早早与黄歇团圆,一举两得,这一步总是要走一走的。想到这儿,她便拿了药方,带着女萝走出驿馆。——————————————————————————————[注1]:“於我乎,夏屋渠渠。”
出自《诗经·秦风·权舆》,此句是感叹没落的权贵之弟哀叹今不如昔的生活,借用此诗实是讽刺那些楚国没落子弟的心态。上庸城虽是信心满满,可当芈月走出驿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的设想实在过于简单。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着满大街来去匆匆的人们,耳中听到的尽是怪腔怪调的秦语,竟是一句也听不懂。她原来还自负多少学过几首秦风的诗,想来不至于太过困难,当下便一句句对着路人背着秦风之诗,试着与路人搭讪。不想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里不同音的,她这几句秦诗,若是在咸阳街头,或者还能够搭得上语,只是这上庸之地,与咸阳口音差了极远。且此时市肆之人,又有几个识字懂诗的,纵是勉强听得清她在说一句秦语,却又不知道其中之意来。芈月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才有一个老者惊讶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诗:“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之后,回了一句:“‘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女士念此诗,却是何意?”
[注1]女士之称,古已有之,谓士人之女,便如称诸侯之子为公子,诸侯女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着打扮,亦与市肆之人不同,虽然衣非锦绣,却也佩剑戴冠,文质彬彬,想来虽不甚富贵,却应该是个士人。芈月大喜,转用雅言问道:“老丈听得懂我的话?”
看那老者想是生长于此处的底层士人,对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听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雅言夹杂道秦语道:“老朽、惭愧,雅言……”
说到这里,有些汗颜地摇了摇手。芈月已知其意,便已经不觉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礼,也学着他的样子,用雅言夹着秦风中拆出来的词句道:“我、楚人,买药,药,何处?”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乐?哦,乐行、那边,就是。”
芈月顺着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却是一间铺面外头挂着一只大鼓,摆着几件乐器。芈月见那老人的手仍然指着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药听成乐了,当下比着手势,作着喝药的动作道:“药、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划着手势道:“乐,吹的、呜呜呜……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注2]芈月听了他念的诗,腔调虽怪,却是明白其意,吓得连忙摇头,拿出手上的竹简给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乐,是药、抓药!”
老人看着竹简,却见上面写着都是楚国的鸟篆,只觉得个个字都是差不多的,与秦篆大有区别,辨认半点,终于辨认出几个形制略似的字来,猜测道:“桂枝,原来你要抓药?喝的,治病?”
说着,作了个喝药的动作,又作出一个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