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已经三十八岁了,不是年轻冲动的小姑娘了,因此不管心里有多痛,她都觉得自己可以忍耐。
然而像她这类人,阴暗的社会里摸爬滚打许多年,依然坚定不移地相信爱,奉承浪漫主义,一旦爱上一个人,便很难脱身了。
她能躲过陈诗这场劫吗?
她真的能忍住吗?
天黑透了,狂风卷着尘土伴着最后一阵蝉鸣声,几道闪电来势汹汹似有要把玻璃窗劈成两半、再把纹丝不动的南舟劈成两半的架势。
南舟听着客厅里几个孩子的笑声,久久没有听见陈诗笑。
南舟忽而像窗外倾盆而至的大雨一样,急躁,强势,风逼着雨敲打窗子,欲望逼着她站起身,走向门外的陈诗。
陈诗坐在沙发旁边的板凳,听着雨声,她没有安全感地抱着自己,头靠在紧贴着她坐在沙发的宋惊春腿上,一言不发地听她们讲话。
陈诗坐得正对南舟房间门口,因此南舟出来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先看见南舟,但她没有喊姑姑,比她晚几秒看见南舟的人都喊了姑姑,她还是没有喊。
南舟眼里的期待落空了。
陈诗糟糕的情绪堪比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停不下,收不住,再一阵轰隆雷声响起,她更加没有安全感地抱紧自己。
南舟径直朝她走来了,她眼神慌乱地不知该往哪看了。
三米,两米……
南舟就要走过来了。
南舟眼神很冷漠,带着能轻易扎透陈诗脆弱的心的玻璃茬,越是走近,陈诗的心便被扎得越深。
姑姑,别靠近我了,我真的好疼。
所以接下来——陈诗以一种非常紧张地状态站起来,在大家诧异的注视中,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小诗怎么了啊?”
孟子池焦急地看着陈诗离开的方向,差点就要追出去了,怕杜淼误会,他站起来又坐下了,给宋惊春使了个眼色。
奇怪的是,宋惊春没有立刻追出去,她一直看着南舟,想把这个机会让给南舟。
宋惊春可以勇敢跟陈诗表白,也可以欣然接受陈诗不爱她这个事实,她现在坐在这里不动的原因并不是她大度,也不是真的想把陈诗让给南舟,而是她知道,陈诗现在最需要的人不是她。
可是尽管宋惊春给南舟机会“趁虚而入”
,南舟还是不敢追出去一步。
宋惊春摇摇头,决定再也不会菩萨心肠想着把陈诗让给别人了,她迈着坚定的步伐追了出去。
南舟呢。
南舟化身一颗微不足道的小雨滴,盘旋在高高的房檐,对于站在室外连廊、哭湿了眼的陈诗仍有眷恋,但一颗不合群的小雨滴能成什么气候,连润物都做不到,更何况去治愈陈诗早就伤痕累累的心呢,于是小水滴选择毫不犹豫地从高空坠落,从陈诗面前一晃而过,像从来没来过一样,像从来没动过心一样。
北风吹偏了雨,陈诗肩头淋湿一大片,她扒开被雨水淋过铁锈味异常刺鼻的蓝色大铁桶,一只眼里揣着希望,一只眼里揣着绝望,伸长脖子往里面望了一眼,那只揣着希望的眼渐渐走向绝望,泪水并着雨水往下流,她呢喃出一句话——“如果我躲在这里,你会像我曾经把你找到一样,把我找到吗?”
她用黏着脏锈的手擦了把脸,自嘲的笑声被雷声盖了去,“你不会的,你不会来找我的。”
她站在夏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里,站在身后宋惊春心疼的眼神里,这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还有——躲在铁门后面不敢露面的南舟无声的啜泣声里。
南舟把铁门推开一个小缝,偷偷地看,始终没有迈过那道门槛,没有越过她心中最后一点道德底线。
直到宋惊春脱下外套给陈诗披上,笑着跟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随后把她往前一拉,低下头,轻轻吻住她的额头——
暴雨定格成背景,躲在门后的南舟也成为无关紧要的背景。
陈诗允许别人进去她的世界了,南舟不是唯一的主角了。
不,陈诗直接把南舟赶出她的世界了,她把世界里唯一的主角换成了别人。
铁门推开的缝隙越来越大,南舟想冲过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该以什么身份呢。
吃醋自己侄女被别人亲的姑姑?愤怒自己侄女被别人亲却不推开的长辈?自己不敢亲却嫉妒别人亲自己侄女的一个就快四十岁的老女人?
她没有资格。
是她先不要陈诗的,是她逼着陈诗不要爱自己的,是她亲手把陈诗推走的。
因此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只能看着她想爱却不能爱不敢爱的小姑娘被另一个小姑娘亲吻,她们站在猛烈的暴雨里,全当恶劣的天气不存在,世界仿佛安静得只有她们,因为她们太年轻太般配吧,哪怕是暴雨,也是晴天。
这场暴雨,可能只淋湿了南舟。
宋惊春亲吻陈诗额头的嘴唇微微发抖,久久没有离开,见陈诗丝毫不抗拒,她想更进一步,于是垂落身侧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握住了陈诗的手。
陈诗不仅没有推开她,反而当她握住自己的手时,主动把相握变为十指紧扣。
陈诗能主动做到这样,宋惊春已经很开心了,她很不舍,但知道场合不对,还是结束了这个吻。
“小诗,谢谢你没有推开我。”
陈诗没来由感觉很累,不想说话,她想回家了,下意识往铁门那看了一眼,就一眼,身体便应激地想要抖了,刚好宋惊春在这里,她便一头钻进宋惊春怀里,把她紧紧抱住,紧盯潮湿地面,再也没有望向那扇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