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四
後來儀貞才明白,謝家會被李鴻劃作王遙一黨,雖然冤枉,但並不無辜。
她父親領兵鎮邊,聽著是苦差,實則是美事。手裡握有兵權,又遠離了朝廷紛爭,於己固然是保全之策,在帝王眼裡,實乃鼠兩端。
禁中意欲敲打謝家,她便是最好的筏子。無論有沒有王遙進言,太子李鴻與她的婚事,都是水到渠成。
可惜,偏偏就是王遙進的言。
儀貞不知道,恩旨遍傳四境的時候,爹爹心裡是如何作想的——她已經有六年多沒有見過家人了。
她進宮那年夏末,老皇爺殯天,趙娘娘做了太后,李鴻靈前即位,同她一起守孝二十七月——先帝升暇倉促,正式冊封太子妃的旨意還不曾下,但王遙說,大行皇帝早有金口玉言,等同口諭,未有名不正言不順之處,太子妃理應為皇考成服,待除服後再擇日行吉禮。
這其實並非他一個人的意思,宮裡人都是這樣認為的,但由於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一個人的意思。
至少李鴻是這樣認定的。
歸根究底,他又不喜歡她。
何況她的父親甚至沒有回京奔喪,縱然邊將無特旨本不該擅離職守,若遇國喪,於任地舉哀即可。
當然這確乎不是聰明人的選擇。李鴻喜歡的是聰明人。
然而普天之下的聰明人,似乎都已經得到了王遙的賞識。
儀貞回想這幾年的日子,仿佛全是混沌的,從漫天匝地的枯白,到赫赫炎炎的朱紅,再交融、離析,化作斑駁。
她這些天老是夢見小時候,在家時的光景。她坐在角門的門檻上,等著那賣糖葫蘆的扛著垛子從後巷經過,便叫住他,摸幾枚黃澄澄的散錢,換一串亮晶晶紅彤彤的山楂果兒。
山楂果兒模樣誘人,但一口咬下去,不是酸的,就是爛的。夢裡頭傅母和燕都不在,大抵是她瞞過她們偷溜到角門這頭來的,一時間有苦無處訴,只得連聲「呸呸呸」。
等到醒來,便有種說不出的悵然——燕是打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婢女,儀貞當初極羨慕她那秀長又濃密的眉,而如今,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她的模樣了。
她漫然朝鏡中望去,鏡子裡同樣是一張陌生的臉。
慧慧給她畫眉。衛嬤嬤當年教過她,做主子的不必親自動手,但要會畫,會品鑑畫得好與不好。
慧慧畫得很好,蓋因她的眉毛本來長得就好,素日也勤修飾。
她確實是那種端麗得完美的長相。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所以只略略掃一掃眉,不急於點口脂,因為要先飲一盅荔枝酒。
從前扶荔園裡的果樹自先帝崩逝後便盡數枯死,現在用以釀酒的仍是嶺南運來的果乾,味道甚至更醇厚些。
她把這當作理氣益血的補物,每日晨起時用一盅,未施胭脂的臉上便浮起令人愉悅的紅暈來。
描金繪彩的空酒杯被擱在桌案上,掖嘴的絲帕沾染了揮之不去的幽馥。儀貞站起身來,有宮人半跪著為她理順了禁步垂下來的彩穗,慧慧和珊珊扶著她,慢慢走出猗蘭殿。
她沒讓傳步輦,每日晨昏去向趙太后問安的這段路,是她難得放逐神思的時刻。
今歲回暖得遲,趙太后偶感風寒,近來身子總不能大好。
她倒還是老樣子,不到四十的年紀,容顏風韻依舊,最緊要的是那一股精神氣兒沒有消磨掉。見儀貞來了,未語先笑,沖她招招手:「我就知道這時辰你該來了,正指望你眼睛好,替我找一找東西。」
儀貞沒忘了禮數,先端端正正地向她蹲了蹲禮,方笑說:「母后要找什麼?這會兒天將明未明的,點起燈來反倒更影影幢幢,傷眼睛得很呢。」
一面說著,一面接過嬤嬤端上來的香茶,服侍太后漱口。這幾日太后起身不如往常那般早,梳洗過了,也常靠在床上歪一陣子。
趙太后垂著眼,嘴角微微揚起:「是皇帝小時候玩的人馬轉輪——紙牌兒木頭馬的擱在箱籠里年頭久了,怕受潮發霉,本說理出來曬曬太陽吹吹風,結果一個不仔細,架子散了,七零八碎的滾了一地,宮人們找了這半天,還沒找全呢。」
儀貞眉頭微擰了一瞬,轉瞬又重舒展開來,說:「這個不妨的,等日頭再升高些,母后精神養足了,我扶您到院子裡散散,越性讓她們將帳子、毯子都撤了,礙事的瓶爐几案一概搬走,犄角旮旯里挨寸挨寸地找,總不會丟了。」
她知道趙太后心裡在想什麼,橫豎她在皇帝那兒不受待見,趙太后亦是清楚的,犯不著說些場面話,只是勸道:「陛下如今又不是孩子了,說話間就要那些東西來玩,娘娘實在不必著急尋,還是要多顧念自己的身子骨。」
她有心四兩撥千斤,趙太后便唯有淡然笑笑,感慨道:「你這個孩子…如今你我彼此尚能做個伴兒,不知將來……」
將來怎樣?她不再贅言,分明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味,然則儀貞心裡對這措辭很是不以為然,索性又擺出了慣常那副扶不起來的嘴臉,訥訥地低下頭去,無言以對了。
趙太后最終沒有採納她的意見,騰出屋子,讓大伙兒放開了找什麼「人馬轉輪」。嬤嬤如常在床前安了一張條案,捧上參芪姜棗粥並許多精緻小菜,同儀貞一道兒伺候著趙太后進早膳。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1t;)
&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