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几天,我一直昏昏沉沉地挺尸,即便醒着也是恍恍惚惚的。闭上眼,脑海中便充盈着碧溪被杖毙那日的种种情形。怨恨的眼神、惨厉的指责,绝望的呼声,一切似是一张网一般将我紧紧缚住,紧到我透不过气。每夜,总要被噩梦惊醒好几次。梦里的碧溪浑身是血,眸露怨色,口口声声质问我为何要出卖他。不然就是披头散发,口吐鲜血,凄声厉语向我索命。若能出去,本王一定要摆出最大的排场,请各种和尚道士萨满做法超度碧溪,只要他别再日夜纠缠我。在这样下去,简直就要变成神经病了。自那日以后,袁君华便再也没来过,不过倒是多了一名差使丫鬟,还有大夫每天三次报到。也不知是由于本王精神不济,还是那大夫乃无为庸医,一段时间下来,本王还是横着的时间比竖着的时间多。有道是时光飞逝,白驹过隙。眼见窗外的明月圆圆缺缺今夕又如盘,人间4020电子书,春华正好,暖意融融。好不容易稍微舒坦了些,这日用过早膳,丫鬟搀扶着我在房间里散步消食。这姑娘好是好,但终究总觉得少了些灵气,比不上不男不女的圆润贴心。现在想起来,虽然他长得略略影响京城市容,又爱贪小便宜偷几根冰糖葫芦,可一张小肥脸捏起来格外顺手。最近又新成为了武林高手,倒叫我跌破眼珠,刮目相看了。说到底,他服侍本王十八年,本王心里想些什么,只消一个眼神他便能心领神会。唉,圆润呐,想不到你在我生命中竟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这厢我正无比深切地思念圆润,两名侍卫忽然破门而入,其中一人僵着舌头说:“王爷,今天四您的新婚大喜,魏曾相吩咐小楞来接王爷粗去。”
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我猛拍一记脑门——哎呀,糟糕了!一来,在这里痴迷度日,我竟将四月十八要与袁君华成婚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二来,依照姜国礼制,亲王大婚乃举国盛事,礼同帝王纳妃。王爷与王妃需先往太庙拜祭神鬼天地、列祖列宗,接受百官朝拜。结束后,还要同皇上一道环城游行,接受百姓朝贺。老狐狸密谋造反,必定利用此大好时机图谋不轨。搞不好,还会逼宫什么的!那人将我双手反绑,双眼蒙住,请我坐进一顶软轿之中。我思前想后,怎么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好像漏了些什么,无论如何都串不到一起。晃晃悠悠了许久,软轿终于停下。那人解开我手上的束缚,我扯下黑布睁开眼,当时就震惊了——四周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人伸长脖子朝同一个方向张望,时不时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奇道:“船家,他们在看什么?”
船家笑眯眯地回答说:“粗王大婚。”
粗王……楚王……嗳,不就是我!我惊道:“本尊在这里,谁谁谁大婚?!”
“当兰四您的替森啦。”
“什、什么?”
我囧囧有神地看他,没听明白。“替森。”
替身……我不禁嘴角抽搐,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此想来,我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婚期定在四月十八,按照祖宗规矩,四月十五我便要进宫学习礼仪。魏丞相直到今天才放我出来,敢情前几天的学习都是替身代劳么……我扶额叹息,居然都没人看出来,这群人到底是有多不关心我。“……那我呢?”
“王爷自接洞房。”
船家说完,暧昧地嘿嘿一笑。我一噎,干笑两声,道:“魏丞相好贴心啊,像小棉袄一样……”
不消片刻的功夫,皇家仪仗队便从南面而来,声势浩大。礼乐丝竹,轻歌曼舞,漫天飞舞的玫瑰花瓣中,辇车踏香而来。袁君华一袭火红的喜袍,意气风发地骑一匹白马,不疾不徐地朝百姓挥手。头一次见他穿如此张扬的颜色,一时竟惊为天人,愈发显得风姿卓然。“我”
则坐在辇车之内,隔着轻纱流苏,依稀望见伊人倩影,似见非见,看不真切。“哎呀呀,袁将军一表人才,嫁给楚王那个老色鬼,真是暴殄天物,可惜啊可惜……”
老色鬼……“可不就是嘛!还始乱终弃,连苏神医那等妙人都狠心抛弃,真是人神共愤啊!哎哟,我的小苏苏……妈的,我咒她下辈子当尼姑!”
“我们家袁袁也可怜呐,从此难逃楚王的魔爪了哟……我,我咒她下辈子当男人!”
“不对,咒她下辈子当太监……”
“也不对,咒她下辈子不是人……”
尼姑……男人……太监……不是人……我听不下去了,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姑娘此言差矣。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也许楚王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说不定,她自始至终只爱苏越清一人。奈何天不遂人愿,皇上棒打鸳鸯,非要她嫁给袁君华……”
“你谁啊你!”
袁派不满意了,瞪我道:“你当你看戏呐?还苦衷?让她娶袁袁还亏待她了是不?!她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货色!”
苏派也不对付了:“就是,长成那样还花心。我们苏苏对着她,连饭都吃不下,啧啧,难怪瘦得弱风扶柳。我三姨娘的二表舅的四姑姑在宫里当差,说楚王长得面黑如碳,三角眼,大蒜鼻,腊肠嘴,不堪入目!”
三滴冷汗速速挂下,我惊悚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虽不能说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好歹也能算是清丽秀婉如花似玉嘛。什么黑如碳、三角眼、腊肠嘴之类的,未免太怪力乱神了吧。唉,这真是个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世界。船家怕生事端,便带着我和一干狗腿们默默地闪到一边。我万分惆怅,明媚忧伤地抬起头,无语凝噎地仰望本王与袁君华这场盛大的婚礼。心里如何都有些不是滋味,虽然我讨厌袁君华,可结婚这等大事这辈子就一次,居然还是由替身代劳,本尊只有在旁边干瞪眼的份儿,那这婚我到底算结还是没结?39我送你离开直到仪仗队走得很远,渐渐淡出视线,百姓才作鸟兽状纷纷散开,该干嘛干嘛去了。船家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面纱给我带上,说:“王爷,俺们进宫吧。”
我看着那面纱,眼角一抽,问:“船家,你会妖术吗?”
船家谦虚道:“不四妖速啦,就四森么藏眼法啦、易容速啦……俺会一点点饿已啦。”
“原来是高人。”
我抱拳感叹道:“哎呀,失敬失敬。”
难怪没人发觉辇车上的那位是假楚王。话音未落,仪仗队那头隐隐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似有兵刃交接声响起。将散未散地百姓十分好奇,纷纷探头望去。只见一人激动地狂奔过来,一边大喊道:“太好啦,太好啦,有人抢亲啦!大家快去看啊!”
四周百姓顿时哗然,热烈地八卦开了,无比兴奋地涌向仪仗队的方向,生怕晚一刻便会错过这场好戏一般。抢亲!谁这么有眼光!我心下窃喜——有人来抢亲,说明这世间还是有人慧眼识明珠,于无稽传言中发现了本王善良清纯的本质,不满我嫁给袁君华那等心狠手辣的泼皮无赖,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要将我强抢了去……没想到这种话本里的段子竟然会发生在本王身上,矮油,真是想想就羞涩啊!于是我脚底抹油,跟在大部队后面想去望一望那是何方神圣。暗道,他日就算不与他怎样怎样,也可加官进爵,封侯拜相。一只脚刚刚迈了一步,船家威武地将我拽了回来,笑得恰到好处,说:“王爷,此处易生四端,还四速速进宫为妙啊。”
语毕,他挥了挥手,先前一直跟在我们左右的狗腿们迅速朝仪仗队的方向追去。他牵来一匹马,不由分说就要将我往马上扔。不料,忽然间竟有一支黑衣人从天而降,平地杀出。电光火石之间,为首那人挥剑朝船家劈来,瞧身形招式都有些熟悉。“哎呀,僧东击西!”
船家大叫不好,一手拎着我,一手拔剑与黑衣人过招。显然黑衣人目的在我,因而投鼠忌器,不敢使出杀招。是以虽然他们人多势众,却也没怎么占到上风。双方缠斗,僵持不下。为首的黑衣人将船家迫进一条不深不浅的小巷子里,船家终究寡不敌众,微微示弱。说时迟那时快,他从襟中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物事掷在地上。只听“嘭——”
一声巨响,青烟腾腾,呛得人连连咳嗽。眼睛被熏得生疼,泪水滚滚而落。我用力眨眼,却什么都看不见。身子仿佛腾空而起,呼呼的风声从耳畔疾速掠过。隐约能感觉到自己好像在天上飞,一时间脑中空白一片。待我还了魂,擦干净泪水,睁眼只见四周景致已换。郊外树影婆娑,芳草新绿,风光倒是不错。只可惜春光韶华无限好,本王却很不幸地又当了人质。马蹄声笃笃,船家挟持我飞奔而去。我四处张望,咦,这条不是去皇宫的路。“你带我去哪儿啊?”
“太庙。”
“太庙?不是有替身吗?”
船家:……恰在这时,马蹄声陡然放大,似有一支马队从后方追赶而来。我吃力地扭头一看,好吧,除了船家的衣服什么都没看见。船家面色凝重,猛地挥了几下马鞭,见势不妙又从襟中掏出一支细竹筒咬去盖子。一个什么东西猝然飞上天,啪的一声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