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月初,每月的例行早朝准时来临。我忧伤地托着下巴想,若是本王的葵水也能如此规律就好了。今日早朝的气氛格外活跃,丞相党和学士党难得没有掐架。百官其乐融融,你一言我一语商议着东边哪个哪个府流民作乱,西边哪个哪个州遭遇旱灾颗粒无收。本王听得不甚明白,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殿上打盹儿。正当我就要随周公梦游太虚之时,只听有人道:“启奏皇上,石磊被杀一案有新的进展,请容许大理寺正连同首席提刑官面禀实情。”
这句话滑进我的耳朵里,在脑中将将遨游一圈。我一个激灵,二话不说清醒过来。我擦了擦方才不慎流出来的口水,正襟危坐。再看台下,说话的那人正是我的舅舅。他面色沉沉,眉头微蹙,一手紧紧攥着奏章。我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感觉不太妙。目光一飘,却见袁君华默然静立在魏丞相身侧。他着一身绯色华服官袍,手执笏板。不见往日的嬉皮笑脸的泼皮模样,倒是难得的英姿勃发。他似有所觉察,抬眸时视线与我不期然相遇,随即挑了挑眉,投过来一个笑意盈盈的眼神。金銮大殿之上,光天化日之下,这厮居然公然向我抛媚眼,简直就是……反了!我浑身浮起一阵鸡皮疙瘩,哆嗦着把目光移向别处。哎,慢着,现在是早朝!在朝堂上,本王是君,他是臣,本王在上,他在下,本王俯视,他仰视,本王怕他作甚啊!平日里被他欺负惯了,本王怎么就习惯当受虐的小媳妇了。思及此,我便趁殿下一众不甚在意,摆一个青面獠牙的表情,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谁料,他却嘴唇一勾,堪堪就要笑出声来。皇上作思考状,说:“好吧,宣大理寺正和提刑官宋迟。”
那大理寺正由魏丞相举荐入朝为官,而宋提刑却是舅舅的门生,真不知这俩平时是怎么相安无事地一起工作的。二人上殿行礼,宋迟正色道:“启禀皇上,微臣昨日再次为石磊开棺验尸,有新的发现。”
“爱卿快说。”
“微臣发现,石磊的指甲缝里有一些残留的泥土碎屑,这种泥土并不属于中原,却是北方特有的暗棕壤。”
暗棕壤?我想起醉仙阁后院那几株北方来的树。莫不是因为他死之前曾经在茅厕旁抠过泥巴?我摸了摸下巴,回忆那日在后院遇见他的情形。我第一眼见他,的确以为他在埋什么东西,可他告诉我他在抠泥巴,并且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我见过他。当时我正在失恋关头,灰心丧气不曾多想,于是乎……我就相信了?!若他心里没有鬼,何必遮遮掩掩不敢示人呢?如此想来,他当日定然是忽悠我的!那厢宋迟继续说:“此外,微臣仔细研究了石磊身上的伤口,他的身上有七七四十九处伤口,每一处伤口离要害只有半寸距离。看似是由极快的剑法所伤,但实则那并不是剑伤,而是刀伤!并且微臣注意到,死者颈部有一处刀伤,比其他伤口要略浅三分。而死者颈间所佩戴的长命锁金环却在相应的地方有一处缺口,相信是凶手砍到这里时,恰好砍中长命锁所致。”
此言一出,殿内哄然。下面像是炸开了锅,百官成群议论纷纷,大殿陡然变作菜市场。皇上双股一抖,额上沁出一颗豆大的汗珠。貌似苏越清也曾经对我说过死者乃身受剑伤而亡,不曾料想真相竟然是如此这般。想来那凶手的功夫必然深不可测,居然能瞒过我们苏神医的慧眼。放眼全场,只有五人依然保持淡定——舅舅和魏丞相老谋深算,自然稳如泰山。袁君华一言不发,间或向我抛一个媚眼,好像完全在状况外。另外两人,自然就是从上场便保持呆若木鸡状的大理寺正和胸有成竹的宋迟宋提刑。吵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停歇。恰在此刻,一直沉默不语的魏丞相忽然上前一步,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安静!”
百官闭嘴噤声,肃然而立。魏丞相咧嘴一笑,金牙闪闪发光,道:“宋迟宋提刑精通仵作之术,验尸技术举世无双,为天下仵作的典范。只不过,兹事体大,皇上,是不是该另找宫廷仵作再验一次,以策万全?”
没待皇上开口,舅舅却说:“魏丞相此言差矣。宋提刑验不出的,旁人自然也验不出,宋提刑验得出的,旁人未必验得出。皇上,如此一来,何必再找宫廷仵作多此一举呢?”
我点头以示赞同,宋迟出生微末,凭一己学术当上提点刑御司总管,为天下百姓洗刷冤屈,破过的冤案举不胜举,在民间口碑极高。相信他的发现,绝不会有错。魏丞相又道:“老臣所言,乃以策万全,并非不相信宋提刑的技术。王大人,人无完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皇上,老臣以为,再验一次。”
说完,他丢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皇上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擦一把汗,说:“那就……再验一次?”
舅舅默然片刻,铿然提议:“皇上,既然魏丞相觉得兹事体大小心为妙,微臣以为,再验之时,宋提刑理应同在。”
魏丞相愣住,老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捋了捋胡子,没有再说话。见魏丞相不发话,皇上便点头以示同意。他看一眼站在殿中央的宋迟,问道:“宋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宋迟道:“微臣以为,要擒拿凶手,不妨从石磊指缝中的罕见泥土和长命锁的缺口着手。如今江湖上的刀客并不算多,只要将全城的刀一一查过,将有刀上缺口与长命锁的缺口对比过,凶手是谁自然就水落石出。另外,只要访遍全城,找到有这种暗棕壤的地方,便可知道他死之前究竟做了什么……”
我一听,想都没想便插嘴:“我知道。”
一直以废柴王爷的形象示人,我从未在议政之时开过口。记得小时候父王教导我,身在帝王家必须学会掩藏锋芒,越是表现得拙笨愚钝,便越能安然保身。今日一出言,堪称石破天惊,一时间无数道目光齐齐向我射来。我抖了抖,差点就从椅子上圆润到了地上。王爷尊严!王爷气场!我遂扶一把头上的凤冠,冷艳高贵地清嗓子道:“醉仙阁后院有几棵千年松柏,据闻从极北之地大兴安岭移栽过来,而暗棕壤正是培育这几株千年松柏之所必需。本王曾经亲眼目睹他在醉仙阁后院以手挖泥,不知所为何事。”
宋迟略一点头,说:“王爷所言极是。微臣认为,也许他是在埋什么重要证物也说不定。”
这时,袁君华甩袖上前,朗声道:“启禀皇上,微臣近日长居醉仙阁,此事不如就交给微臣来调查。楚王殿下乃微臣的未婚妻,又是醉仙阁店主,相信此事由微臣经手,必然事半功倍。”
未婚妻……听到这三个字,方才凝聚的气场瞬间破功。再放眼望去,大家看我的眼神好像都不同了,多多少少有些……暧昧不明,有的人干脆直接掩口低笑。我幽怨地低头掩面以表不满——袁不要脸,本王真想用板砖掀他的脸!皇上道:“也好,那此事就交给袁爱卿。”
袁君华领旨退下,还不忘得意洋洋的瞟我一眼。我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无奈众目睽睽不好痛下杀手,于是只能怨念地脑补扎他小人。议完此事,宋迟磕头告退,酱油的大理寺正也默默退到一旁。礼部尚书又上前禀告:“启禀皇上,夏国进贡的贡品已然清点完毕,比去年少了七十五头羊,六十二匹马。”
皇上满不在乎地挥手:“小事就罢了,拣重要的说。”
“是。皇上,夏国使臣已然安排入住城郊的栖云行宫。昨夜,他提出希望能尽快面见圣上,同圣上商议和亲之事。”
和亲?自姜国立国以来,此事尚且没有先例。先帝在位时,纵然北方遥辇国占据燕云十六州,我们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却独独拒绝和亲。也是啊,西北苦寒贫瘠,听说那里的母鸡连蛋都生不出,谁愿意去蛮夷之地受苦啊。这次不知又是哪位公主要倒霉了。我正八卦地盘算着,却听下面的老臣开始争先恐后地表达不满——“皇上,那夏国六公主是女的,据闻还是李民德认的义女,根本就来历不明,李民德竟敢要求我朝派出秀男前去和亲,简直旷古朔今闻所未闻啊!”
“皇上,这是奇耻大辱啊,不能答应啊皇上!老臣愿意一死明志向,求皇上成全!”
“皇上,那夏国主太不把姜国放在眼里了。皇上,老臣罪该万死啊!”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这是□裸地挑衅啊!老臣难辞其咎啊皇上!”
说时迟那时快,平日里抖抖嗦嗦连走路都不甚平稳的一班老骨头们,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纷纷跪下,咚咚的磕头,嘴里念叨这要请死罪。☆、第二次劝和:没辙皇上的脸登时变成菜色,冷汗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我不禁嘴角抽搐——这些老臣最是麻烦,上了年纪就是容易想不开,动不动就哼哼唧唧地要寻死。什么“老臣罪该万死”
、“老臣愿一死明志”
这种话已然成为他们的一种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