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玠先开口质疑,随即故意皱眉摆首,“不对不对,沈参政一向对待漏院饮食深恶痛绝,绝不会背着人偷咬一口。一定是我昨夜睡觉姿势不对,如今仍在梦中。”
“不不,以下官愚见,沈参政绝非痛恨待漏院饮食,而是比我们中任何人都要热爱。”
纪景澜正色对曾玠道,“请看,沈参政现在就在向我们展示,什么叫爱不释手。”
那广寒糕沈瀚抛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一直握于手中。群臣听了纪景澜的话,又着意看沈瀚窘状,不免又是一阵大笑。
纪景澜又乐呵呵地踱着步走至沈瀚身边,道:“沈参政的心思,下官明白。无非是待漏院糕点太美味,参政想大快朵颐,又怕被人看见,有失身份,所以藏于袖中,想带回家中细品……你我都是喜爱美食之人,理解理解!”
言罢又转而对皇帝深深一揖,“陛下爱惜臣子,体恤宰执,臣希望陛下今后特赐沈参政一食盒,专供将待漏院糕点带回家所用,以免每次都塞于袖中,总有残渣散落于衣袖内外,既不洁又不雅,这让一向举止庄重的沈参政如何忍受。”
不少人强忍着笑意故意躬身长揖:“臣附议。”
“众卿言笑之语且到这里,别再说了。”
皇帝扬手一按,示意还在奚落嘲笑沈瀚的众臣噤声,然后转顾沈瀚,含笑委婉地道,“不过既然参政自己都吃待漏院食品,那又何必反对它呢?”
沈瀚没有就众臣的嘲讽回应一语,但回到家中,立即洋洋洒洒写下近千言,上书官家,请求致仕。皇帝颇感意外,亲笔回复,好生抚慰,沈瀚再上一书,称年老体衰,有病在身,希望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这次皇帝没有直接回复,而是私下请沈瀚入宫,来到嘉明殿,与之一同用膳。
“今日这御膳与往日不同,不是御厨所做,而是我让裴尚食自宫外购来。”
皇帝向沈瀚介绍,“你看,李婆婆杂菜羹、贺四酪面、脏三猪胰胡饼、葛家甜食……都是汴京旧人做的。当年先帝宣索市食,最爱这几样,也曾邀你我同食,参政可还记得?”
沈瀚欠身道:“皇恩浩荡,臣自不敢忘。”
皇帝叹道:“先帝惦念汴京,亦珍视老臣故人,常教诲我要尊恩师、近贤臣,尤其是自我少年时便一直辅佐我的沈先生。而今四夷未附,兵革未息,国中也时有弄权之奸人。我全心信赖的大臣不多,先生无疑是其中之一,面临如此内忧外患,先生舍得抛下君国,就此归隐么?”
沈瀚听得感伤,道:“只要官家需要臣为国尽忠,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臣不过是见满朝俊彦,个个意气风发,而臣垂垂老矣,所思所想,未必能顺应时代所需,已到该让贤之时,故不敢再忝居高位。”
“不合时宜的是那些不着调的玩笑,不是先生的思想,先生便当风拂过耳,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又举觞劝酒,与沈瀚连饮数杯,不时抚慰,最后沈瀚心情渐好,也不再提致仕之事。
进膳之后沈瀚告退,皇帝见他很喜欢那些市井食物,吃了不少,便让裴尚食将剩下的也用食盒盛了让他带回去。裴尚食欠身道:“妾明白。这些市食当时便买有几份,早已将其中一份包好,等候沈参政带走。”
皇帝赞道:“还是裴尚食善解人意,比我想得周全。”
裴尚食微微一笑:“妾知道,沈参政向来不会明说想要什么,只是暗示,要人来猜。这等琐事何必烦劳官家费心去猜,妾便斗胆,先为沈参政安排好了。”
沈瀚刚刚转好的心情又被她这句话毁了,末了怎么也不肯接受皇帝的赏赐,空着手拂袖而去。
皇帝也看出些端倪,私下召来蒖蒖,细问裴尚食一直以来对沈瀚的看法,蒖蒖如实告知,皇帝叹道:“我也知道他们多年来始终彼此怀有敌意,只不知因何而起……可惜我今日为挽留沈参政所做的努力,几乎被裴尚食那寥寥一语消磨殆尽。”
蒖蒖道:“我看那沈参政为人实在太古板执拗,上次曾侍郎不过是在待漏院唱了半阙好听的小词,就被他骂,说曾侍郎唱的是靡靡之音。裴尚食看不惯他也很正常,所以常忍不住嘲讽他。”
“哦?曾侍郎唱的是什么词?”
皇帝问。
蒖蒖仔细回想,答道:“据说是孙洙内翰的词,我只记得前面一句: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
“凄凉宝瑟余音……”
皇帝重复着这一句,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