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商场开始营业,有路人经过,无一不向这个正方体投来好奇的目光。
十点半,自G南请来的藏人工匠取下其中的第一块,走上一处缓坡开始建造。现场请了专人拍摄,实时投映在中庭一侧的大屏幕上。
十一点,中继站一点一点成形,有人驻足观望,人流渐渐聚集。
十二点,随清接到吴惟的视频邀请,她接起来,只见吴惟躺在床上素着一张面孔,辨不清晨昏,上手就是揶揄:“你这实习生请得实在是值。”
“网上有视频了?”
随清笑问。
“否则我怎么知道的?不信你自己搜。”
吴惟回答。
随清却是没动,她一点都不意外,这本就在计划之中。
此时,她正居高临下,坐在商场二层开放区域的茶座里,隔着玻璃围栏,看着起初只存在于图纸之上,而后变作3D模型,再到白色纸模的精巧结构,此刻生生在眼前呈现。
魏大雷也在工匠之中,身上还是白T与牛仔裤,裸露出来的手臂上肌肉时而舒展,时而隆起,沁出的汗珠滑过年轻的麦色皮肤,每一记动作仍旧专注、沉稳,像是可以永远这样做下去,根本不会疲倦似的。
“来来来,让我看一眼现场直播。”
吴惟又道。
随清不禁笑了,把手机转过去。
却不料吴惟望着楼下竟吹了声口哨,手拢起个喇叭喊道:“Takeoffyourshirt!”
随清哪想到会有这一出,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下去。
周围有人低笑,投来好事的目光,大约是想看看哪位大婶儿正在春心萌动。所幸Q中心的中庭绿地大得好似一个体育场,离得这么远,下面估计听不到。但随清却看见大屏幕上那人分明是停了停,抹一把汗,抬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她似被感染,亦笑起来,将视频切换到语音,手机贴到耳边。
“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负罪感。”
她对吴惟道。
“为什么?”
吴惟不解。
随清不语,心里想的是从机场回市区时的那一场对话。因为她,有个人竟然想要改变人生中的重要计划。她自觉不堪这样的重负,只想要逃。
吴惟那边已经“切”
了一声:“其实你不如这样想,如果你是男人,他是女人,你还会有负罪感吗?要是答案是否,那说明你现在根本就是在庸人自扰。”
随清仍旧沉默,只觉吴惟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要是真的依照吴惟的假设去想象,甚至会有一种历史重演的荒谬感。
比如她是男人,而魏大雷是女人,情况又会如何?一个三十几岁做上主创设计的男建筑师,和一个二十几岁大学毕业的女实习生,比起现实里他们的情况,旁观者也许会觉得更加理所应当。但她,或者说假设中做了男人的她,还是会有负罪感。有个人实心实意地做着这一切,但她却不能回报以实心实意。是的,她还是会有负罪感。
那曾晨对她呢?她突然想到,是否也有过负罪感?在他每一次对她隐瞒病情的时候,以及最后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对她可有过愧疚?
她无法回答。这是丁艾告诉她曾晨真正的死因之后,她第一次触及这个问题,但也只是触及而已。她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深想,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就好像那里竖着一堵墙,上下左右无尽延伸,突不破的墙。
电话中,吴惟还在继续讲话:“人生苦短,又苦,又短。好景当前,春宵千金,你还要浪费时间琢磨这些,是认真的吗?”
“好吧……”
随清听得笑起来。确实,也是没时间去想。
电话挂断,她拿起面前的杯子,啜一口冰饮,看起来悠然而惬意。但事实如何,心里又是怎样的光景,只有自己知道。
傍晚时分,建造已然完成,周末的商场也达到了人流量的最高峰。现场开始有工作人员分发“无痕旅游”
(NoTraceTravel)手册,介绍NTT的七大准则,包括事前充分的计划与准备、在承受力范围内的地点行走宿营,恰当地处理垃圾,保持环境原有的风貌,减少用火对环境的冲击,尊重野生动植物,以及考虑其他使用者。
随清想起自己在香港海边的那座房子里说起NTT的时候,邱其振的反应。
他说:“这好像不是建筑师应该考虑的问题。”
而她回答:“路易斯康甚至造过一艘船,在水上展开舞台,演奏交响乐。”
世上并不存在建筑师不该考虑的问题,所有问题,都可能成为建筑师的问题。
这亦是曾晨教过她的东西——建筑学所涵盖的广度,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恍然间,她似乎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却并没有朝着那目光的来处看去,她知道那是曾晨,就站在二层弧形围栏的对面。他看着她,仍是过去的样子,那种宁静温柔的表情。而她也就这样叫他看着,久久不动。
第二天,路演继续,已建成的中继站又被一块一块地拆除,每一块都依倒序回到原处。直至最后,重新变成一个完美契合的立方体。
时至此刻,这次宛如行为艺术的roadshow已经成为网上的热议,各种照片、动图、视屏,以及评论文章,带着NTT这个概念四处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