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不敢?”
景衫薄终究受不得激,正要解下剑上雕木燕子压上去,却突然听到一个极具威势的声音,“你不敢,我说的。”
十四、三师兄他看着那张空白手谕,盯着晋枢机,晋枢机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公子既然不敢,就算了吧。”
“谁说我不敢?”
景衫薄终究受不得激,正要解下剑上雕木燕子压上去,却突然听到一个极具威势的声音,“你不敢,我说的。”
晋枢机唇角微扬,果然,你还是来了。有一种人,站在人群里,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朝他看,比如晋枢机;有一种人,站在人群里,却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对他拱手抱拳,如今出现的,便是这样一个人。能来吉庆赌坊摇骰子推牌九的都不是简单人物,可如今,这些一个比一个更不简单的人物居然很自觉地分开站在两旁,让一位看起来很端正沉稳的年轻人从他们中间走过,甚至还殷勤地向他打着招呼。年轻人很客气地回应,说来也怪,这年轻人甚至比很多人的儿子年纪还要轻,但能得他点一点头,这些一掷千金的豪客就觉得颇有面子。晋枢机顺着桃儿光滑的皮毛,桃儿那双绿盈盈的眼睛竟然也盯着这年轻人。年轻人的眉毛很浓,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唇很薄,原本薄嘴唇的人很容易让人觉得犀峭锋锐,可这年轻人却很大气从容,无论是他的五官,还是他身上那种方正端凝的气度。他穿着件普普通通的青布衣衫,质料并不昂贵,剪裁却很得体,将他精健匀停的骨骼肌络修饰得非常完美,可这种完美,不是奢华的做作、也不是机械的炫耀,而是一种内敛的、沉厚的对他人的尊重。“三师兄。”
挑衅的小豹子样的景衫薄第一次低下了头,离那张赌台又远了几步。那年轻人轻轻点了点头,在景衫薄方才的座位上坐下,景衫薄握着他的潭影,乖乖侍立在师兄身后。“新旸卫公子,失敬。”
晋枢机浅笑。“临渊侯。”
卫衿冷微微颔首,态度雍和。“夜照公子十一天赢了三十万两,都快将京安的富贵王孙们赢怕了,重华不过是来凑个趣儿罢了。”
晋枢机无名指滑过桃儿脊骨,笑眼迷离,这一百九十六盏宫灯映照下的赌坊大厅瞬间陷入一场妖娆美艳的梦境,围观众人神魂颠倒,五内如挠。卫衿冷用他遍干南北英豪的铁掌握住了骰盅,“他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临渊侯又何必同孩子计较。”
“素闻卫公子稳如泰山,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晋枢机虽在笑,但这话已经非常不客气了。景衫薄最尊重师兄,哪容得他口出恶言,潭影剑就要出手,却见卫衿冷突然掀开了骰盅,“我陪你赌。”
三颗骰子,每一颗都被切成了六面,每一面,点数朝上,剩下的光秃秃的那个正方体,六点朝上,还能显出点数,卫衿冷的声音很稳定,“六面,三组,六十三点;三颗,十八点,八十一,九九归真。”
晋枢机轻摇骰盅,“抱歉,我想,赌小。”
“你——”
景衫薄实在是没想到,堂堂临渊侯居然这么无赖。卫衿冷却只是道,“好。”
他微微吹了一口气,那三颗骰子连带十八个光面竟已全部变成了粉末。晋枢机微笑,“新旸公子宝鼎沉烟的内功果然不会叫人失望——”
他说着就掀开骰盅,依然是一盅的碎末,“我也行。”
那位一直站在一边的十三姐笑了,“两位真是好功夫,这局便算是没输没赢,只是委屈了我这精雕细刻的象牙骰子。”
晋枢机笑道,“新旸公子富可敌国,十三姐还怕他赔不起几颗骰子嘛。”
他说着就推出五百两银票。卫衿冷低头看了一眼碎在骰盅里的粉末,“象牙质地,太阳心最好,芝麻心次之,糟心最差,这三粒骰子,只值一百六十九两三钱。给你一百七十两,找我七钱。”
“七钱也要?”
晋枢机望着卫衿冷。卫衿冷尚未开口,立刻有看热闹的人道,“卫公子要的不是银子,是公道。通达钱庄童叟无欺,一厘不多,一钱不少,这份精细,就是公道!”
“多谢。”
卫衿冷对开口那人点了点头。晋枢机又推出五百两银票来,“我却舍不得让十三姑娘这样的美人吃亏,既是我说得要赌,不如,索性都让我赔了。”
卫衿冷居然真的收回了银票,“西街的粥棚又能再开半年了,我替吃不上饭的穷苦人谢谢临渊侯。”
晋枢机摇摇头,“用我的钱来做人情,卫公子可真大方。”
他说完就看着刚才开口说话的人,“我知道,卫公子要的不是银子,是仗义。这叫有钱用在刀刃上,乐善好施。”
卫衿冷站了起来,“临渊侯高义,无以为报,告辞。”
晋枢机轻轻拍着黑猫脑袋,“一千两银子,话都没说上几句,桃儿啊桃儿,见了这位卫公子,我就知道,自己为什么发不了财了。”
景衫薄穿着双窠云雁的锦衣陪卫衿冷去西街的粥铺,心里盘算着怎么跟师兄交代上赌坊的事。大师兄二师兄倒还罢了,三师兄最讨厌自己赌钱了,走了一路,怕了一路,却始终等不到他问。近两年风调雨顺,商承弼又兴了许多生利惠民的法令,本也该算是国泰民安,可到底连年征战,税赋不轻,即便清明治世也有饥民,更何况如今。卫衿冷在西街开了粥棚,倒是让那些可怜的孤儿寡妇有了一口饭吃。景衫薄轻轻捋着剑穗跟着师兄,看他对那些佝偻老妪嘘寒问暖,便也帮着搀扶一把,看到有病弱之人挨着墙沿,便忙着延医请药,甚至有可怜兮兮的孩子抓脏了他白衣也不在意,还带到棚子前面给他多盛一碗粥。如此忙活了一个中午,景衫薄真是累得不轻。粥棚的杂役涮了个干净的碗倒了些茶水递给他,景衫薄看着那碗里辨不出颜色的东西,尝了一口,倒不算难以下咽,便都喝了。卫衿冷吩咐那舀粥的汉子,“王大哥,我们今日就在这吃了。”
那王大哥弯腰答应,“欸,我让媳妇买赵大麻子的烧饼,再切些芜菁菜来。”
卫衿冷道,“馒头就行了。”
等馒头买回来,粥棚的很多人也都散了,卫衿冷叫他,“小夜,过来吃饭吧。”
“就来!”
景衫薄悄悄塞给了一个瘸腿的老人一锭银子,回来就对三师兄道,“那位老伯的腿,如果早些遇到二师兄的话,肯定也不会这样了。还有咳嗽的小四子,我的九酿玉露丸今天没带出来——”
卫衿冷看他,“二师兄给你的丹药,一颗也不许拿出来。”
他说着就解释,“这些都是贫苦人,那些名贵的丹药他们吃了一次,以后,别的病就难治了。”
景衫薄这才想到,二师兄给自己的都是最好的东西,从小到大就在药罐子里给自己养着,当然和这些人不能比了。他跟着三师兄绕到粥棚后面去洗手,正要舀水,却听卫衿冷道,“这水是熬粥的,用那个桶里的洗。”
景衫薄看了一眼那桶,不知已被多少人洗过了,“就用这个吧,我一会儿去后面的河里打。”
卫衿冷扫了他一眼,景衫薄舀了一瓢,“师兄先洗,我立刻去打。”
卫衿冷道,“那就将这桶里的水去泼地,前面那口缸,都打满了再来吃饭。”
“是。”
景衫薄知道三师兄是罚他呢,也不敢争辩。提着那大桶走了好远,将桶里的水都泼了,又跑了差不多二里地才打上水来。将那口缸灌满,又用了差不多两盏茶的功夫。等他收拾完了一切回来,大家却都已吃过了,只留了一个馒头,切成细丝的十几条芜菁菜,那芜菁菜颜色暗沉沉的,景衫薄实在不想吃,只就着剩下的一点粥底将馒头吃了。那馒头也是虚饧饧的,他又干了这么久的重活,便觉得没吃饱,心里不由得闷起来。三师兄虽然管教严些,可什么时候饿过自己的饭啊。正心里想着,卫衿冷已经进来了,看到他剩在盘子里的那点菜,“大伙特地给你留下的,吃不惯?”
景衫薄无法,便又只好都吃了,他不吃还好,一尝,就差点吐出来。菜少人多,为了下饭,这芜菁腌得极咸,他的口味又是偏淡,只吃了两条就觉得舌尖发苦。他是真佩服卫衿冷,三师兄出身世家,从小就是锦衣玉食,这么难吃的饭菜,他居然每个月都必要来吃一次。景衫薄不敢惹师兄生气,又想去挟,卫衿冷伸指夹住了他筷子,“这是人家的金贵东西,禁不得你糟蹋,不想吃,就端回去吧。”
“哦。”
景衫薄讪讪答应了,端了盘子去厨房。那位王嫂子说什么也不让他洗,卫衿冷也知道让景衫薄洗碗洗碟就是费水,便也只是叫他站在旁边打下手。好在这厨房虽简陋倒是很干净,王嫂子又利索,很快就收拾完了。景衫薄帮着递碟子端水,便也偷眼看三师兄,等到卫衿冷叫他出去,一颗心真是提到嗓子眼里了。卫衿冷一开口,他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因为三师兄第一句话问得就是,“没吃饱?”
景衫薄不敢点头,也不敢撒谎,半天才嗯了一声。卫衿冷却笑了,从衣襟里拿出一包油纸包的东西递给景衫薄。他一向严肃,又一直沉着脸,这一中午都快吓死景衫薄了,如今这一笑,景衫薄才敢打开那油纸,里边竟是四个热乎乎香喷喷的烧饼,上面还有芝麻粒子呢。卫衿冷道,“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