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出发前卓思衡对潘广凌说的,那时他听完满腔热血都好像烧起来一般,觉得自己总算盼来个能做实事的上峰。
“做到这些需要什么呢?”
卓思衡拿出当年卓衍教自己的耐心劲儿来。
潘广凌昂首道:“自然是需要我们有责细心,不畏辛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不留存任何一个纰漏,凡事多用心,去真正用双脚踏足四方,务实走访查探一番。”
“很好。如何才能不放过一个细节一个纰漏?当然是要按照舆图走访到每个地点,去过每个村寨,才能说到做到,没有舆图只靠两腿,我俩怕是连前提都做不到。但我们如果向何大人直说讨要舆图,难免有越权之嫌,又显得好像我们勤恳实干,他便是躲懒懈怠,必然是得不到襄助的,不如两句不费心力的好话说到点子上,利器到手信手拈来。你啊……又不是说要咱们出卖臣节为虎作伥,去做那些必然不行的有违原则之事。有时为达到目的,稍稍走段弯路还或许是更快的捷径,只要目的确凿,那也是不算辜负了读过的圣贤之书。”
潘广凌听到超出自己接受能力范围的道理时,就会张大嘴显得有点呆滞,卓思衡轻拍他肩膀,将他唤回来:“你看,如今我们游走各县各乡都无人刁难,也没人拿我当新官上任的热柴乱烧一通糊弄过去,去看些文书和要务记录也都唾手可得,省去的那些各级之间纠缠打滑的时间拿来多走几处,不是能做更多实事要事?这些还多亏了何大人的安排嘱咐。所以我委屈什么呢?我不要太宽心,此刻只管上路,还有更多事等着咱们去做。”
平心而论,卓思衡也极不喜欢安化郡的风气和这种风气的始作俑者何孟春,但他却觉得这人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很好利用,拿来当做傀儡名目做些实事不但不会成为阻碍,反而利用得当还能襄助一臂之力,又何苦费心刁难抗拒?
说到底,还是要理清轻重,将民生政事放在自己的心绪感受之前多做思量。
但此等道理直说出来潘广凌未必愿意听得进去,非得细细用实例证明,他这人才会心服口服。
虽然他太耿直又不知变通,可也是可造之材,最起码他的心气为身都极正,这已是很难得的了。
再加上他是曾大人故旧的儿子,多了这层情分在,无论多不好说通,自己也会想办法将肺腑之言讲透。
不过潘广凌也有个好处,只要将话讲透,他立即便能转过弯来,不管哪处脾气里都透着风风火火的劲头,埋头便做,根本不顾虚理,卓思衡倒觉得他是很适合在地方做事的秉性。
谈话间,沿山路翻越崇山峻岭之际,潘广凌已将此地许多从前陈榕没说到的地方给卓思衡补充得七七八八,还有一些过去的官府旧事旧政,都事无巨细一五一十讲来。
“大人此行最先要去的汀岩县就在浮汀山北麓。”
潘广凌用手指在舆图上画出一道弯曲的线,此时他看这张点满黑点的舆图怎么看怎么顺眼,“只是不能直走,要从山道先穿过谷地,再朝前行,需要大概半日山路,沿途有两个村寨可供留宿。”
卓思衡抬头看着天色道:“未到晌午,我们先不用歇,我想先去看看县里的岩窑,这两个村寨返程时再来。”
他需要带着问题上路,给思考留下更多时间。
潘广凌心中奇怪,但也觉得今天自己问了太多问题,若是再喋喋不休,一是显得他也太笨!二是如今他再不能更相信卓通判的心中谋略,只言听计从称是。
“广凌,我之前听本地人讲,浮汀山的岩茶只出自南麓,北麓却是一棵茶树都没有,这是为何?”
这是陈榕说过的。
卓思衡主动发话提问,也刚好问到自己的业务范围,潘广凌立即亮了眼睛抖擞精神说道:“大人看舆图,海风自临海的永明郡和潮平郡吹来,却遇到两座山阻隔,一座是潮平郡与我们郡之间南北走向的东姥山,另一座是永明郡和咱们之间东西走向再加一拐的浮汀山,两座山脉将安化郡圈得严严实实,不止堵住了人,更堵住了潮湿海风与丰沛降水,故而喜湿润的茶树不可能长在干燥少雨的浮汀山北麓。不过这也是成就了北麓的土质少水疏松,倒适合拿来做坯烧瓷。”
卓思衡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这次潘广凌觉得卓大人忽然变得心事重重。
他并不知道的是,这座岩窑和烧制出的土瓷,正是皇上给卓思衡这任外放的一道必答题。
第66章
抵达汀岩县的岩窑厂时,刚好一炉新瓷烧出,十余名工匠吆喝起腔调拉开第一道炉窑门,热流自内封口缝隙渗出,喷涌得整座院落里仿佛炎炎夏日,卓思衡觉得自己眉毛好像都要烧着了一般。
“这已是降过温的炉子了。”
遇到自己专业时,潘广凌总是能更耐心说话,“烧好后的瓷器要静置在炉内一段时间,用余火烘出最后的水分来,瓷才又硬又锵经久耐用。”
卓思衡第一次见这样场景,满心激荡,恨不得自己也挽起袖子拉住麻绳,与窑工一道齐心协力扯开封门砖。
连话少的陈榕都忍不住开口道:“我也是本地人,可从没听过他们唱得号子,有些字眼也听不懂,不像是咱们郡里的方言?”
潘广凌摇头道:“我倒是来过很多次,也曾问过,只是听他们说是为齐心喊唱的,都是本地窑工之间口耳相传,却不是县里的乡音,那些词句我也听不懂。”
“那是伊州古调。”
说话的是一个赤膊上身的汉子,他正拿浸水的毛巾擦自己光秃的脑顶,用带本地口音的官话向三人搭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