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会不记得,当年便是他亲手将盛满毒药的玉瓶交给下人,亲口吩咐将其送至尚在狱中的那人手中。
这是一步危险,末了却决定成败的棋。
事后他主动向嬴政请罪,毕竟对方曾经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下令赦免韩非。但李斯却明白,以嬴政的自负,纵然心有遗憾,却也不会惩戒自己。
毕竟,当初下令将韩非打入大牢的是他自己,而君王无过,纵是悔了,也是无过。
故而末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阻碍不复存在,他李斯便取而代之,登上了权力的中心。
只是无人知晓,在那些荣光的背后,这重阴影一直悄然地留在他身后。
这么多年,他手握重权,意气风发,却唯独提及这件事时,心底始终无法释怀。
毕竟那人曾同自己把酒倾杯,曾将自己视若知己,曾对自己倾心相待……而自那人之后,自己周身再没了这样一人。
见李斯陷入沉默,扶苏却只是默默看着他,颇有耐心地等待着。待到对方蓦然从回忆中抽离,回过神来,才慢慢笑道:“廷尉走神了。”
“让长公子见笑了。”
李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却也极快地恢复了常态,变转话题道,“只是……长公子会对这法家学说有所涉猎,倒着实出乎臣的意料。”
“不过一时兴起而已,”
扶苏抬眼朝远处望了望,神情有些飘忽,“扶苏只是想看看,一个能主导我大秦数十载,且教父皇笃信不已的学说……究竟是何模样?”
李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觉对方的眼光分明是澄澈异常,然而其中却终究掩藏着太多东西,教人看不清明。
“若说还有什么缘故……便是多少有些身不由己罢。”
而短暂的沉默之后,扶苏叹了一声,收回目光,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便如同廷尉那句话,人之贤或不肖,便恰如那老鼠。同样一人,同样一般的怀才,身在舍厕或者粮仓之中,却全然是两番天地。”
此言一出,李斯豁然开朗。
他出身寒庶,早年为仓中小吏时,曾眼见厕中老鼠偷食粪便尚且处处担惊受怕,而仓中老鼠吃粟米,住宽屋,却是悠游自在无忧无虑的情形。
自那之后,他忽然明白,为人者需得高位,方能尽展其才。
正因如此,他奋发图强,投身仕宦,方有了今日;正因如此,他才会为了除去面前的阻碍,而不惜一切代价。
沉吟片刻,李斯终于开口:“长公子今日唤臣前来,所为应不止于此罢。”
扶苏闻言笑了一声,却只道:“不愧是廷尉。”
心知对方若不是心中已明白七八分,也不至于出言得如此直白。
李斯见他仍不言明,便又道:“臣才智愚鲁,但若公子有何吩咐,却也定当尽力而为。”
扶苏看着他,默然片刻后道:“居于粮仓固然胜过舍厕,只是……若有金玉之堂,却不知廷尉以为如何?”
李斯目不转睛地同他对视许久,只慢慢笑道:“若有金玉之堂,怎会甘居于粮仓?”
“廷尉果真是剔透之人,日后扶苏若掌有这金玉之堂,则定不缺廷尉一方席位。”
扶苏低眉看了看石桌上的竹简,慢慢笑道,“只是……扶苏初涉这刑名法术之学,若有不明白之处,便全依仗廷尉指教了。”
“指教不敢,臣自当尽力而为。”
李斯起身,拱手一拜。心知这一拜之下,便给自己划定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只是略一回想,他不得不感慨,先是用韩非做引,进而提及自己旧时际遇,终至于表明本意。这位长公子平日看着温文柔和,胸无城府,然而今日这般步步为营,每一步皆是触到自己薄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