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道两侧的积雪被洒扫干净,青石白玉光可鉴人,映着观中琼林玉树、雪雾纷纷,倒真有了道家仙观的气蕴。
早年宫中并没有西苑一说,是皇帝择了宫室清修,又命人将这一方宫苑围禁,这才辟出了如今的西苑。
皇帝下来时下意识地将那柄小巧的玉如意也握在了手上,那玉质的如意被寒气一激顷刻便变得冰凉,皇帝今夜还要去静室清修,梁安便想接过皇帝手中的物件,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将那如意搁在了案上。
梁安不过一怔,瞬息间便面色如常,为皇帝换上深灰道袍,自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唤来一个机灵的徒弟在殿外守着。
皇帝今夜也是要静心清修一整晚了。
清虚观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当年先帝要萧沁瓷在宫内修行,既是清修,自然不能锦衣玉食,贵妃精心挑选了靠近南苑一处偏僻荒废的宫舍改作道观,没想到今上登基之后圈了西苑修行,清虚观反而离得近了。
早些时候太后还不敢向皇帝提及,皇帝似乎也忘了比邻处还有另一座道观,竟就一直让萧沁瓷在清虚观中住了下来。
清虚观外遍植疏疏青竹,更显寒肃。她原就是奉旨修行,观中也没有什么伺候的人,除了两个洒扫童子便只有入观时太后赐下来的兰心姑姑。
萧沁瓷进了正殿,屋中没有燃炭,反倒比外面更来得凄冷入骨。萧沁瓷却早已习惯似的,解了氅衣先净手,去供奉祖师的案前换了清水鲜果,用竹枝蘸了水轻拭神像,又敬上三柱清香,一切做好才跪在案前开始今日的晚课。
今夜因着去太后宫中,回来又耽搁了时辰,如今已然有些晚了,等做完只怕要到后半夜。
兰心姑姑捧了热水进来:“夫人,今夜太晚了,便先安寝吧。”
萧沁瓷一顿,便顺从地起身取了热帕拭脸,又说:“今夜姑姑也十分劳累,不必照顾我,自去休息吧。”
兰心姑姑不肯:“奴婢先伺候您安寝。”
兰心姑姑是太后的人,一言一行皆是太后示意。帝继位后萧沁瓷原本轻松了一段时日,可近一年兰心姑姑许是又得了授意重悉心教导,晨起暮寝皆有定时,比之过去更为严厉。
此前萧沁瓷还疑心她已是弃子,太后怎还在她身上花费诸多心思,如今才知她是早有盘算。
萧沁瓷一向顺从,便不再多言。
清虚观虽然偏僻贫素,但因为要供奉祖师,殿中特设了小厨房,热水是不缺的。太后也命人时时照拂,倒也衣食无忧。
冬日的炭味淡烟轻,兰心姑姑烧热了熏笼暖了被褥,又将轩窗敞开一条细缝,服侍萧沁瓷沐浴。
沐浴之后要将养肤的药膏都细细抹过,萧沁瓷披了薄纱,半湿的长流云似的拢过身侧,整个过程寂静无声。
世家贵女的娇养自然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头到脚无不精致,但此刻又有不同,萧沁瓷有自己的傲气,会在被当做取悦男子的物件时天然感到屈辱。
但她绝不能在兰心姑姑面前表露自己的不满,连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能有。
一切安置妥当兰心姑姑才伺候萧沁瓷安寝。萧沁瓷怕黑,殿中烛火不许全灭,留了一盏明烛。纱帐被放下来隔绝昏昏烛光,萧沁瓷正要闭眼入睡,却听得兰心姑姑在帘外轻声问:“夫人,今夜陛下同您说了什么?”
终于来了。萧沁瓷今夜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轻轻睁眼,盯着顶上一点黯淡昏光中垂下的银丝镂空葡萄双藤香囊,香气宁神安谧。
“只说太后娘娘为我向陛下讨了恩典,想让我还俗出宫。”
萧沁瓷闭了闭眼,声音平静舒缓,听不出半分情绪。
“夫人是如何答的?”
兰心姑姑就坐在帘外,昏暗影子被拉得细长。
“太后娘娘未曾对我提及此事,我便按自己的心意答。”
萧沁瓷并不看她,道,“我是奉先帝的旨意清修祈福,不敢还俗。”
“夫人答得很好。”
兰心姑姑伸手进来为萧沁瓷掖了掖被角,她并不年轻了,但十指保养得极好,柔皙白嫩。
落在暗夜里却如细长蜘蛛脚,有难言的诡怖。
“太后娘娘也是想先探探陛下的口风,这才没有告诉夫人,万一不成反叫夫人失望。”
她语调也十分轻柔,句句为萧沁瓷着想,“娘娘十分怜惜夫人,不肯叫夫人年纪轻轻就在这深宫中寂寥一生的,娘娘会尽力为夫人筹划的。”
“嗯,”
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我都听姨母的。”
她素来恪守礼数,不管是从前平宗皇帝在位时还是如今,都轻易不肯将太后唤作姨母。今夜四下无人,她同这位太后的心腹女官夜话末了却称太后作姨母,不仅仅是表示亲近。
果然,兰心姑姑满意的笑了笑:“太后娘娘也常称赞夫人聪慧过人,夫人可要记着太后娘娘待你的好。”
那影子也并不等萧沁瓷的回答,起身离去了。
衾暖枕香,萧沁瓷却觉有寒气一寸寸地攀上来将她紧紧裹住,这芙蓉锦帐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她的姨母苏太后是个从不肯认输的女子,她如今坐到了天下女子所能达到的最高位,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权势,她自然会不甘心。
萧沁瓷在今上御极后得以留在太极宫内,若说是皇帝的疏忽倒也能勉强说通,但总归叫太后窥见一点侥幸。蛰伏两年,以替萧沁瓷求恩典为刃捅出了皇帝仙风道骨表面下一点难以为外人道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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