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就说要随冯妈妈一个姓,可冯妈妈也是主人给的姓,自己的姓早不知道忘到哪个山沟里去了。冯妈妈不愿意,怕他让人戳脊梁骨,等儿子出生后,他才说自己也不记得姓什么了,村子里连年荒灾,人都死光了跑完了,他的父母也不记得是扔下他跑了还是都饿死了。没办法,冯妈妈本来想让他姓吴老爷的吴,可是吴冯氏当时还没能耐帮个下人在吴老爷跟前求下这个情,一拖二拖,他倒早就对人说自己叫冯大了,一直叫到现在。冯大使劲抽驴,入夜前赶到了城里,他揣着冯妈妈给他的饼和水蹲在段家后巷子口的菜市那,跟一堆等活的脚夫挤在一起。他跟那些脚夫分着饼吃水喝,脚夫们也把自家带的野菜团子拿出来,一看冯大带的居然是干面饼,都说:“你家婆娘对你可真好啊!都让你吃这么多面的饼,还没掺菜!”
冯大蹲在那嘿嘿笑,他听见别人夸他媳妇就高兴。就说:“她还给我生了个儿子。”
一群脚夫就使劲拍他的肩背说是个有福的人啊。冯大更高兴了,咧着嘴哈哈笑,摸着头说:“嘿嘿嘿,我就觉得是娶了她以后才有福的。”
几个脚夫指着他笑道在家一定是个怕老婆的!冯大也不恼,还是笑。几个脚夫等不着活,闲着无事开始磕牙,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冯家。冯大支起耳朵嘿嘿笑着说对哦,听说有钱人娶的老婆多,不知道他们能娶几个哦。脚夫看出冯大是个憨瓜头,笑他就知道娶媳妇是吧。冯大又说,不娶媳妇还干什么。一堆人哄笑起来,引得旁边的菜贩都看过来。旁边一个筒着手的菜贩说:“人家那哪叫老婆啊,那叫妾!”
冯大兜头啐他一口:“瞎说!我爹说过那叫老婆!!”
菜贩被他当头喷了一脸的唾沫星,旁边一群人哄笑,当下也不好恼,只暗骂声晦气,竟是个傻子。又不肯让个傻子给看扁,又说:“傻子一边去!人家娶的多的都叫妾!就住这门里的叫段二的那个,屋子里就有四五个妾!”
冯大站起来又啐了他一口:“瞎说!娶那么多干嘛?炕上又躺不下!我看你就是瞎说!”
周围人笑声更大了,有几个脚夫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拍着腿指着冯大说傻子!真是个傻子!菜贩见冯大个子高大,掂量着打不过,再说瞧着这人又是个憨瓜头,周围一圈人又笑得开心,他实在生不起来气,叹道:“是,是,我是瞎说的。跟个傻子没什么好说的。”
转身要走,旁边人都扯着他,正说的热闹。旁边有人接茬说:“我看比四五个要多,听说住满了两间屋子呢!”
脚夫们乍舌,想不出能住满两间屋子那么多女人是个什么日子。冯大不再吭声,只管支着耳朵细听,旁边人见他不再犯傻也正好没人打岔。说起段二跟两屋子女人夜里怎么在炕上翻,越说越热闹。冯大这时加了句:“他这么多妾,儿子该有好几个了吧?”
脚夫们笑他,除了老婆就是儿子,人家有钱人哪会光掂记这个?也有人奇道:“还别说,没听过这段二有儿子啊。”
马上有人接:“他好像跟他爹在外地做生意,不常回家。”
立刻有人笑:“那就是有儿子只怕也不是他的种!”
又是一阵窃笑。又有人说:“他爹前几天我还在前面那条街见他跟人吃酒呢,不是跟他爹去的吧。”
冯大见话又偏了,再加了句:“这么多女人没儿子,他不是不行吧?”
这下大家又兴奋了。“真不行吗?”
“他真没儿子?”
脚夫和菜贩倒都觉得,虽然他们没钱,日子苦,可好歹他们能让女人生儿子!顿时觉得自己比那有钱的段二更高一层了。男人不行,那还是男人吗?家里再有钱也没用!有人爱打岔,一个小贩摇头晃脑的说:“瞧你们这群人的样吧!人家怎么没儿子?我可听说了,段二的老婆刚得了个儿子!”
一堆人嘘他,都不信。刚说一有钱人没儿子大家正开心,不乐意听别的。小贩急了,指天咒地的说:“我真听说了!今个中午那边一个在前街市口卖菜的说的,还是有人跑回来报得信呢!说是段二的一个妾有了孩子!还是个道士爷说的呢!”
一堆人还是不信,干脆不理他了,继续说有钱人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没儿子,没儿子这钱不是白挣的吗?那边说咱虽然穷,可咱有儿子!小贩见自己说的都没人理,也觉得没趣,想插话又没机会。冯大盯着他,突然艮头艮脑的说:“你说他有儿子,那你总该说出个人来吧?这儿子又不是天上掉的!”
旁边人跟着起哄,对啊,说啊,你说他有儿子,这儿子是谁的?哪来的!地上拾的?外头抱的?一群人又哄笑起来,横竖还是不信。冯大就下死力盯着这个小贩。小贩结巴了会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别的不知道,只听送菜的有人说,是段家老宅那边的人回来告诉这边段二家的,是他们说段二有儿子了。”
段家老宅派的人赶到时,正是大中午头,段家后门一条街的卖菜的都是人,就有那耳朵长眼睛利的看见了听到了点皮毛,转脸就当闲话讲了。可外人到底不清楚底细,一传二传的就乱七八糟的。冯大又赶夜路回去了,他知道自己不回去,冯妈妈会一直等着他。天刚蒙蒙亮他回到吴家院,赶回自己家就见他们屋的门是虚掩着的,灶上的火还没熄,他先去灶上看了看,大铁锅里果然见给他留了一碗面,上面还卧了个油煎蛋。他端起来就往嘴里拔拉面,就着脆生生的咸菜吃得喷香。冯妈妈一直等在屋子里,天将亮时打了个盹,听见灶下有声音立刻出来看,见他一身冰凌子湿气的站在灶前饿死鬼一样吃面,气得跺脚说:“你就不会先喊一声我?面凉了没?”
一边赶回屋给他拿鞋和衣服。冯大吃着面顾不上应,直倒噎气。冯妈妈给他脱了鞋,见脚冻得梆硬,又去烧水给他烫脚,这边搁上水,回来又拿干布包着他的脚抱在怀里搓。冯大心里比蜜甜,吃完了面,搁下碗。冯妈妈见一大海碗的面转眼吃个净干,问:“还要不?我再给你下一碗?”
冯大连忙说不用,够了。冯妈妈怕他还饿,又站起来先把水舀出大半,擀面切菜,一会儿水滚了,下面下菜,见再没什么东西,转身从油罐里舀了两勺猪油下进去,又在屋子里转了圈,找出两瓣蒜,拍碎拿醋拌了拌。面好盛出来后,冯妈妈又切了点葱花洒上去。冯大看着冯妈妈为他忙,心中喜欢的狠不能把她给搂怀里啃两口。冯妈妈把面端给他让他吃,接着烧水,又坐下抱着他的脚搓。等冯大第二碗面下肚,才长出一口气,肚子里是真饱了,身上也暖了。冯妈妈见水热了,舀出来给他烫脚,这时才问事情办得怎么样。冯大把话学了遍说:“只打听出来是段家老宅那边的人。谁就不知道了,太太又说不让惊动那边,我也不敢找段家人问,只好在旁边打听。”
冯妈妈一听是段家老宅那边的人就知道是谁了,点头说:“行了,我知道是谁了。你歇着吧,我跟人说过你今天上午不用去干活,在屋里睡吧。我把饭做好放在这里,中午起来了你自己吃。我晚上回来。”
冯大答应着。冯妈妈给他擦了脚赶他回屋去睡觉,又做好一家人一天的饭才走。她知道这下吴冯氏一定会恼火的,段二爷屋子里两个吴家送过去的人,结果竟让那个段老太太送过去的妾怀了孩子。吴冯氏听冯妈回来说可能是段老太太给的那个妾怀了孩子,当下冷笑:“行!我倒要瞧瞧段家怎么给我个交待!咱吴家也不是吃素的!”
她把这狠话撂下后,又要冯妈去守紧院子门:“谁要是敢多嘴多舌把这种闲话透给宝丫头,我就剪了他的舌头卖出去!”
吴冯氏说着这话时,两只眼睛都往外冒血光。冯妈怕得直哆嗦,她明白这话有一半是说给她听的,是她的男人去打听这件事,要是有话传出来,头一个就要问她男人的错!等吴老爷回来,见吴冯氏竟像个没事人似的照样还在准备过年的事,不由得奇道:“……你是打算怎么办啊?说出来咱俩商量商量,我也能给你打打下手?”
他是打定主意,要是吴冯氏能说出让他去下黑手黑了段家,他立刻就去外头叫人!吴冯氏却慢吞吞的说:“我现在只想着把这个年关过去了,余下的咱回头再说。”
今年这年关过得格外热闹,吴家买来了比往年更多的炮,又多杀了两头猪,甚至村口外的流水席都多摆了一天。人人都说这吴家心善人好,吴老爷是个大善人,吴冯氏是个菩萨心肠。吴二姐知道吴大姑娘明年可能就要出嫁,就天天跟这个姐姐贴在一处。大姐也是真疼爱她,有时她在大姐跟前撒娇,就跟在吴冯氏跟前撒娇一样。吴冯氏给两姐妹做的新衣裳也比往年多了两套,料子更精细,又多打了两件新首饰。吴二姐拿着一对凤凰点头的金钗乍舌,这东西瞧着小,一对还没有半个巴掌大,可最少一只也要二两银子。她放下说:“这也太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