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厥语只懂点皮毛,鸿胪寺通译精神抖擞,正要御前一展身手,却被及时制止。皇帝指着身边的宋微,冲突厥使者道:“你们有什么话,跟六皇子说。”
宋微不得不替皇帝当起了翻译。每每看见老头笑眯眯地听自己转述,以及站在边上无所事事的通译官,便诡异地觉得似乎理解了当爹的要在外人面前炫耀儿子的微妙心情。
给突厥使者劝架占用了皇帝相当多的时间。调解到最后,无非各打五十大板,再各发几根胡萝卜。
突厥使者刚退下,皇帝便跟儿子解说起西北形势来:“突厥人生性勇猛好战,分而治之,使之彼此消耗,避免独大,乃是上上之策。仅如此,当然远远不够。蕃人素来惧强凌弱,我咸锡西北关防军,不过五万铁甲,却是精兵中的精兵。其中骑射米青锐,乃宪侯一手操练,堪称以一当十,如今由威侯杜杗统帅。杜杗虽不比独孤铣勇冠三军,却谨慎沉稳,长于谋略,亦足以震慑边疆……”
宋微望着皇帝那副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莫名地越听越烦躁。
“行了,别磨叽了。你要显摆也好,教训也罢,换个时候。还好几拨在外头等着呢,再不抓紧,搞不好得留人吃晚饭。你不嫌麻烦,我嫌麻烦!”
皇帝停口。笑了笑,由内侍扶着慢慢站起身:“小隐,后边爹爹就交给你了。”
先前啰嗦的架势吓死人,这会儿说不管就不管,干脆得大出意料。宋微还呆着呢,皇帝已经绕过御座后的屏风,从后门迈出去,坐进软轿,径直回寝宫歇息去了。
鸿胪寺卿头一回见着六皇子怎么跟皇帝说话,惊得半天没能回过神。宋微连叫两声,韦厚德才恍然大悟般答应:“微、微臣在!”
“下一拨该谁了?”
“启禀殿下,该高昌使者了。”
宋微点点头:“宣吧。”
大概觉得果真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只怕老爹扛不住。宋微打起精神,全力配合韦大人,忽软忽硬,唱糹工唱白,难得地尽心尽力,万分投入,主动扮演好明君代言人角色。认真工作起来,也就忘了瞌睡的事。官面文章自有鸿胪寺卿来做,休王殿下只要负责时而和蔼时而严肃,恩威并施,压住场子即可。
终于轮到最后一拨吐火罗使者,新晋吐火罗王带着一名心腹进来,恰是昨日输了跑步的那位。再次对话,倍觉亲切。本来见到最后一拨心情就轻松不少,加上请封这事儿比起劝架调解威逼利诱容易太多,宋微不觉与吐火罗来的两位唠起了家常。吐火罗王底层出身,性格直爽,一身草野习气,不比回纥突厥贵族传承若干代,夏化程度极高。结果竟与六皇子格外投缘,骑马射箭、喝酒唱歌,哪一桩都挺谈得来。吐火罗王趁机提出一些附带要求,宋微掂量掂量,觉得还算合情合理。不表态未免露怯,便当场答应了。
等人告退,韦厚德早已在旁边憋了半天,立刻道:“殿下应允吐火罗王之事,未曾请示过陛下,恐怕……”
宋微挑眉:“不合适?刚才你怎么不说?赶紧的,人还没出宫门,追回来拒绝便是了。”
韦厚德哭笑不得:“殿下,怎能如此……”
宋微当然知道上邦天朝丢不起这脸,故意道:“真不合适,马上反悔也没什么,总比后患无穷要强。”
韦厚德无奈:“也不是那么不合适……”
宋微拍着胸口,大松一口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看这吐火罗王鲁莽归鲁莽,心眼儿挺实在。之前那高昌王子,明明来求人,架子还不小,老子偏要晾着他。吐火罗王可顺眼多了。你瞧着吧,他从我这得了好,肯定到处说去,气死高昌那帮装逼的孙子!哈哈……”
高昌使者成功住进怀安馆,上午朝会又拿出一样罕见的贡品大放异彩,以为与上邦重修旧好易如反掌,神态间便有点儿按捺不住的得意。待得下午单独觐见,居然不是上邦皇帝亲自接见,言辞里忍不住就透出几分不满来。宋微昨日被无端误了瞌睡,今日又遭人轻忽,本来没睡够脾气就差,索性把对方记恨上了。
韦大人拿六皇子的无赖作风没辙,何况人家分明深得对付藩属踩高补低,锄强扶弱之精髓。最后只得叹道:“无论如何,殿下还是尽早向陛下禀报一声为上。”
休王殿下冲着鸿胪寺卿大人一副哥俩好神气:“放心放心,我这就跟我爹说去。”
宋微自认圆满完成任务,颇有几分成就感。到得寝宫,知道皇帝回来后便睡着,一直没醒,竟颇觉失落。失落之余,又有些担忧。一种莫名的茫然惶惑在心底深处徘徊,却因为连日状况迭出,疲累交加,顾不上静下心来思考。事实上,因为经验和直觉,他向来拥有过人的敏锐,然而对于深入分析全局把握之类高难度挑战,则既不喜欢,也不擅长,近乎本能地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