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春天,曲府的白玉兰开得格外芬芳。闵葵夜里常常被它浓浓的气味弄醒,睡不着,就坐起来翻一会儿画册。入睡前还听听无线广播。这架收音机是港长金志送给曲府的,成了她的珍爱之物。它体积很大,模样像一只小柜子,上面的两个旋钮很像动物的眼睛。最奇特的是每次开启前先要点燃旁边的一盏灯,那灯上有很多羽片,据说有电流顺着羽片流入收音机。她每天都把听到的新消息告诉曲予,记住了不少词儿登6、盟军、轴心国、新生活运动……这儿越来越依赖她,整个大院让她『操』碎了心。可是男人陪她的时间日益减少,他正忙一些更琐碎的事情。她曾提醒他更多地关心一下那所医院,他瞥了她一眼,点点头。这实际上等于叮嘱他别偏离原来的生活轨道。当时曲予注视着窗外摇动的玉兰花树,怔了半天。
她回忆着海北的生活,满眼里都是幸福的泪水。
浓浓的花香从窗缝上涌入。她不得不把厚布幔再拉严一些。那个姓宁的小伙子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频繁地出入曲府,一场奇异难测的变故似乎紧紧跟随,一齐迈入了大门……她的宝贝女儿在这样的夜晚睡得好吗?綪子已经在吐『露』那个可怕的心事了——闵葵明白那一天是不可避免的。女儿想让她说服曲予,既然不可避免……
她那么想找人倾谈。坐了一会儿,开了门,披一件衣服,沿着走廊往前。拐过边厢就是淑嫂的房间。窗户黑着,没有一点声音。笃笃敲门,没有回应。原来门是锁上的。她记起淑嫂和小慧子都到医院值夜去了。她独自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这个夜晚真静,简直不像战时的夜晚。远远可以望见点点街灯,这说明并没有实行灯火管制,战事不再紧迫了——自从黑马镇大劫到现在,好像没有生什么大事。到处都出奇地宁静,静得可怕。
一个人影走近了。闵葵一眼看出那是綪子——她也看到了母亲。她在离母亲很近的地方站住,似乎想扑到母亲怀中。闵葵抚『摸』着她的头,觉得稍一活动手掌,玉兰花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妈妈,我睡不着……我想,我好想……”
綪子的肩头抽动起来。闵葵扶起她的脸,现这脸已被泪水洗过了。“孩子,让妈妈再想想,这事儿太大了,连你也不知道它有多么大……”
“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
曲綪的手碰到了母亲头上的疤痕——多么可怕的疤痕啊!闵葵从来没有向女儿讲述那一切。她只是让孩子知道有一个善良的『奶』『奶』,说那只是不小心摔在了石头上。这会儿曲綪却吐出一句“我真恨『奶』『奶』!”
闵葵愣愣地看着她。
“爸爸告诉我了……妈妈,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不离开你和爸爸,把宁珂接来我们家吧!他会像我一样待您,他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从很小起,爸爸就骑上一匹红马跑了,再也没有回来……答应我吧妈妈!”
……
对于曲予而言,这真是个痛苦的日子,一连多少天他都在经历难以忍受的折磨。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闵葵、淑嫂,无论谁都没有能力阻挠那一对年轻人。一切都已经决定了,这一天只不过是要由他说一句轻如鸿『毛』的祝福……
无济于事。曲綪已经代表全家,把曲府的命运全部抵押给了什么。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未想到要亲自询问什么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一切他都不想细究,甚至连一句都懒得去听。不过当宁珂走到面前,他的目光还是在对方脸上停留得时间长了一些。这个人多么年轻,简直没有受过任何磨损,岁月没有好好凿磨过这张脸,它仍然洁净光润,生气勃勃。不过他只一眼就从这张脸上感到了某种悲凉的东西——为什么,他说不清。
就是那种说不清的感觉,让他一个人藏在暗处悲伤。他躲在一个角落,让家里人到处焦急地寻找。有好几次他不再忍心折磨他们,但就是不愿出来。最后是一只温热的手臂伸过来,把他从软软的大花沙中间牵起。他只从气息上就能分辨出是淑嫂……他不停地吻她,就像一个初恋的青年。他吻得都有些疲倦了,一遍遍地感觉着她的眼睑和睫『毛』。他太累了,这才放开她,小声说一句
“为孩子准备嫁妆吧。”
曲綪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传来的讯息。她可以和那个人在一起了——永不分离,直至死亡。她大喜过望地哭起来,那个人走近了时,她竟然忘了说出这个惊天动地的喜讯。
宁珂好像并未过分看重这个消息,他告诉他早就开始准备那个婚礼了,这一次归来就是为了这事。这真使她惊讶。她盯着他刚刚生了一层绒『毛』的嘴唇,觉得这真是天底下最奇特最可爱的一个生命了,让人无限『迷』恋又无限信赖。我把生命交给你了,交得一点也不剩。你会怎么处置呢?你会以为我是玻璃做的,其实……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我决定把我们的事报告组织了……”
曲綪跳开一步,两眼瞪得像鹿。
“这是必须的。我已经报告了那个人,他正考虑……”
“如果……”
“不会的。其实同志们都了解这儿……你放心吧。我们的婚礼绝不能搞那么俗气和老套,这对于我,当然还有你,将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我们一起到那个队伍上吧,到同志们中间——我们在战斗的摇篮中结合!”
曲綪不停地“嗯”
着。后来她现自己在咬宁珂的手指,轻轻地咬,就不好意思地松开了。
宁珂等待着殷弓的答复,如今他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了。时间过得真慢,一个星期像一个季节那么长。殷弓一开始听说宁珂要结婚的消息非常惊喜,后来弄明白女方是谁,就一声不吭了。他在屋里急急走动,嫌冷似的又披上了一件大衣。宁珂现他有刀疤的那面脸颊在抽动。最后他坐在了一个小木凳上,一手撑起头颅说“我再想想吧,我还要和别人商量……”
婚礼在这年盛春举行了。在八一支队驻地,一对新人给整个队伍增添了巨大的欢乐。满山野花开得灿烂,各种彩蝶交错飞舞,它们不断扑到新房的小窗子上。宁珂在这之前已经设法邀请了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他和曲綪将在一周之内返回曲府,在那里迎接他们。但宁周义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公务缠身。特别让宁珂感到痛心的,是阿萍『奶』『奶』也没有答应。他想这不是『奶』『奶』的意思,而一定是宁周义阻拦了她。一想到阿萍『奶』『奶』,宁珂就忍不住地难过,总被深深的歉疚攫住。
新婚之夜,殷弓一个人迟迟不走。后来他又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了——宁珂陪他走出,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往前。气氛有些沉重,宁珂不能独自返回,就伴在他的身旁。一直往前,绕过营地一条小路,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崖下。
一天的星星离他们如此『逼』近。天空飞过一只独鸟,哑哑一叫,羞涩地藏入夜『色』。风完全息了,连远处刺猬的咳嗽都听得见。殷弓背着手,紧贴在树上,闭着眼睛。
“殷队长……”
“哦。我们的队伍正面临最艰苦的一次,也许……算了,这个时候我不该说这个了。你的新娘太美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殷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