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英垂首,脸上暗暗划过一丝得逞的笑,忙开口应是。
郁兮才刚入宫第六日,宫里的很多地方她都还未曾到往,入眼的均是陌生的风景,承乾殿往后穿过琼苑东门,御花园中早春的梅花正开放,她在枝桠间穿梭,发簪被枝头勾落后再捡起来,拂下簪头上沾染的泥土和花瓣重新插回发间。
然后穿过万春亭和浮碧亭的琉璃细瓦,正对的便是摘藻堂,殿内的总管太监张奉先接待他们入殿,与御花园中的梅香发生冲撞的是满殿的书香墨香,一座一座黄花梨的书架从地面拔起承接天花,置身于这样书盈四壁,浩如烟海的文山中,纵然学识渊博之人大概也会生出类似于“泯然众人矣”
的感慨吧,郁兮想。
在万千智慧汇聚一堂的此地,她何等渺小。殿内的苏拉太监们安静的打扫和整理书籍。郁兮随手捞了一本《左传》,坐在南窗下埋头看了起来,这一看便忘了时间,有人递了杯茶过来,她接过来慢慢喝下半盏,茶盅又被人接去放在了桌上,那双手闯入了她的视线,她瞥了眼看回书页间,又瞥了过去。
郁兮心里倏地一跳,抬起了眼,隔着一张茶桌,一人坐在对首,金冠银翅,玉带锦袍,眼底因窗外的光线渲染,有波光浮动。
她惊愕,忙放下杯盅起身见礼,压低声量道:“见过六爷,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他叫起,“不多会儿,也是刚到。”
言毕他身后远远站着的周驿,打了一连串的咳嗽。
恭亲王伴着这阵声响抬手遮起窗外的光,略微减退了脸周泛起的刺热,他确实是在撒谎,他坐在她对面至少有两个刻钟,等待她发现他的过程中,他望着她指尖捻过一张张书页,然后便会有一阵一阵的书香被翻动,携着遗落在她身上的花香扑面而来,打破这样花影浮香的时刻太过可惜,他不忍心。
“王爷处理完公务了?”
她伸长脖子尽量靠近他,悄悄的问。
他失笑,“公务永远没有处理完的时候。不过是忙了大半晌有些累了,就近便来逛逛。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远处有人又开始咳了,从养心殿到摘藻堂,斜跨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三大殿外加一个御花园的距离,与其说是就近不如说是打听清楚敬和格格去向之后的故意之举。眼看着恭亲王挡光的那只手放了下去,周驿心里直乐,撒谎这项本领原本就是一回生两回熟,主子爷脸皮磨厚了,光天化日之下张口就来。
郁兮低声笑道,“那还真是巧了。”
“是很巧。”
恭亲王皱眉,目露疑惑,“你为什么夹着嗓子说话?”
郁兮环顾四周感叹道:“这样神圣的地方,大声喧哗多不好。”
他没有看错她,读书学习是一件枯燥的事情,除了翰林院那帮老学究之外,她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从中发现乐趣甚至胸怀敬畏之心的人。他当初编撰《四库全书》时所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她的珍视。很少有人真正懂这件事情,提到他编书的功劳,他们只会夸赞他如何了不起,那些不过是停留在口头上的表达。不像她,设身处地的感受到了他彼时的心境。
恭亲王起身携她一起穿梭于林立的书架间,娓娓道来:“四书五经,汉书史记,诸子百家,诗歌韵律。这当中有多少学识,多少观点,谁人算得清?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不同学派之间争芳斗艳,朝代更迭,思想永远都是在进步的,所以我们在前人面前无需自愧,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在他们面前讲话。”
得到这样的鼓励,郁兮笑着,坚定点了下头说:“好!”
音量没拿捏好,有些过于大了,余音袅袅,在空寂的大殿中回响。
她赶忙掩口,手腕却被他握住了,郁兮怔了下,蓦地一下猜到了他的意图,挣扎着说:“我没事,我没事……王爷快放开……”
他却不依,把她的手拉到了自己面前,郁兮奈何不过他的力道只得作罢,靠在书架上把脸偏往了一侧,书架辟出的长长通道里只有他们二人,尽头是透进玻璃窗的光,半下午的光力度很浅,勉强能够到她脚边来,像一从即将偃息的炆火。
“疼么?”
他慢慢抻开她蜷缩的手指问。他掌心的温热烫得她鼻子眼睛发酸,郁兮垂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事发至今,他一直在担心她手上的伤情,从御药房王太平头中所获知的“伤情严重”
并不能给他最直观的描述,直到亲眼看到,他才知道到底严重到了哪般地步,那十只指尖上上针眼密布,麻绳撕扯出的血痕纵横,掌纹的缝隙里嵌着血痂,脱痂的地方露着新生泛血的皮肉,简直令人不忍直视。谁能想到那双玉面的肌肤下,竟然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境况。
第37章共情
恭亲王一直都认为自己身上缺乏感同身受的能力,除了自身的喜怒哀乐,他无法与其他人的心绪取得共情。直到此时,他方察觉出在郁兮身上,他的短绌获得了延长,因为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她的疼痛。那些伤痕一下一下在他心里重蹈覆辙。
随之而来的是愠怒,他把冲荡在胸膈间的火气强行遏制下去,把她的手捧到唇边呵出一口热息,“给你吹口仙气,这样还疼不疼了?”
郁兮紧紧咬着唇抬眼看他,撞进他的眼窝里噗嗤笑了下,又慌忙垂下眼,她的鼻翅,唇瓣止不住的发抖,眼睑被他目光蛰的急眨,最后缩回胳膊,背过身把手趴在了书架的边沿上。
她把脸埋在手背间,泪珠沿不断滴落,碎在脚下那盏光晕里。他望着她微微瑟缩着的肩头,侧脸的线条紧绷了起来。
郁兮并不想这样,人前人后她都能做到云淡风轻,她以为自己内心的治愈速度要远远超过手上的伤痛,她以为自己已经把委屈和难过全部消化干净了,可是仍旧有残留。偏偏在他一人面前失了算,他温言安慰她的一句话,便教她溃不成军。只有面对他时,她的情绪才会出现波动,才会有倾诉的欲望。
她泪洒一场,不过也只是无声又短暂的啜泣,随后转过身来,摘手绢擦去眼泪回答他道:“我不疼了,王爷可别错怪我,我没那么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