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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第1页)

只要人人乐得这样结果,没人再闹。

更何况皇帝也不是没有收获,找到唐家这一窝虾兵背后真正的蟹将,皇帝稳赚不赔。

只是可惜了高永清。

卓思衡又一次亲眼见证并领教了皇帝的手腕。

此番朝中大议虽也是极大风波,但对皇上而言有三利而无一弊:

第一,引蛇出洞,倒易表里。想当年唐家凭借襄助景宗逐渐壮大势力站稳脚跟,如今已是盘根错节固居朝堂,皇上不可能未有察觉,他与高永清联手,将朝野内最大的士族和背后真正的结党魁首引出,改变了“敌”

明我暗的弱势倾向,完善了心中的猜疑链和证据链,确定了景宗旧臣之间真的有非一般的庇连。

第二,验证了高永清的忠诚和可堪一用。要知道皇上把他派去均州是一年前的事情,可见此事布局之早用意之深,如果高永清有心却无能,必然办不好此等机要差事,那也只好弃子不做他用;若他有能却不肯不敢,便是不弃也得被以人工方式弃掉。经受住如此考验,皇上更能确定,此位与唐家和整个景宗旧臣有仇怨的状元是他的忠实盟友。

第三,打造出坚不易摧的金身。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以此事漂亮收尾,朝野内外已好些人上表嘉奖皇帝“道合乾坤,德协人神”

,想必好多对他的身世命运有过防备的大臣经此一事都会放下心来,天底下竟有如此仁和为上的君主,又带着点摇摆和好说话,简直是所有臣下最爱的那种皇帝。

卓思衡在此事中学到的重要一课则是:要懂得在长远利益和眼前得失之间找到最微妙的平衡点。

入仕之道,果然学问很多。

但他全然感觉不到得意或是欣慰,只因为高永清是切切实实的要以贬谪的形式到大西南去了。

自己想替他准备些什么也送不去他手里。

曾大人仿佛知道他的想法,也出言宽慰道:“他拒你于千里之外,必然是已知孤臣之道有多凶险,你该体量他的心意,且去成全他全然为你考量的心情。”

“下官明白。”

卓思衡心中晓得,却仍有不舍之惦念。

曾大人似乎还有什么想说,但最终却只是要他早些回家。

卓思衡总觉得曾大人像有话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可他这样的人,只要不想说,自己怎么发问催逼都是没有用的。

回到家中,尘埃落定后的松弛并未翩然而至,反而是更多的忧心忡忡盘踞心头。这些天好多信件他都没读没回,其中有表弟报平安的书信、朱五叔拖军营里人写得问候书信、小勇哥自建业发来的日常絮语以及几个平常还算熟识同僚的赴宴邀请。

有两个是要成亲,有两个是孩子满月,还有一个自己过生日的。卓思衡先回了前三个重要的信函,略歇一歇时,突然发现有一封来自洗石寺的书信夹杂其间。

却尘方丈的字迹沧桑有力但不失圆润合度,他问候卓思衡安好,又说听闻他的妹妹慈衡在京郊行医采药多有善举,卓家佛光盈门,定能人人福泽平安。问候完毕,他说近日有人在洗石寺添了四盏福灯,其中有两盏说是为卓思衡的父母所添,名字也对得上,那人不是卓家之人,与卓思衡年纪相仿,似乎也在朝为官,每每初一十五前来拜谒时都是同拜四盏福灯,极其虔诚。作为方丈,他本不该多管俗世,可他觉得自己与卓思衡之间是文殊菩萨指点过的佛友,合该告知。

卓思衡心头猛颤,略一计算,明天竟然就是四月十五,他连忙吩咐安排,当天夜里根本无法入睡,第二日一大早就动身前往洗石寺。

抵达山间旧寺之时日出方过,透淡云天仍存留初生朝阳最末一尾绒绒淡金柔光,古刹几重森碧树木都被这光晕抹去肃穆,只留春日和畅的轻快余韵。

却尘方丈见卓思衡前来,也是略有诧异,但转瞬似已知晓缘由,施礼后道:“卓施主,那人今日来得比你还早,如今正在佛堂参拜。”

卓思衡谢毕方丈,健步穿行,他这里住过小半年自是无比熟悉,径直行至供奉佛堂前,毫无迟疑地推门而入。

跪于蒲团之上的人听到门声开合,缓缓起身调头转望来人。

其实根本不用转身。卓思衡不需要看清他的面目也能认出此人正是他苦苦求而不见的少时一面之友高永清。

第44章

卓思衡尚未说话,高永清已朝他深深拜去,口中声低意惭:“兄长,永清无礼,不敢奢求你原谅,只求能与你再叙十年未见之谊,见此一面,永清今后埋骨黄泉也有面目去见家父了。”

他瘦削支离的身形深深躬曲,却在半路被一双手扶回直正。

高永清抬头望见卓思衡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形容,历经十余年孤身的飘零困顿,他却觉得面前之人同当年朔州春雪中役营前的少年没有半点变化,时光在成长中并未夺去那份眉目里的温润清平。

“是我们的父亲在天有灵,能让你我先后状元及第又再度相逢,咱们就一起拜祭告慰二位的魂灵,让他们得以安息吧。”

卓思衡努力想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悲苦凄凉,可是说出此话时,他也知晓现世之人的思念终归难以企及彼岸黄泉,可也唯有如此,才能让两人心中少许平复安慰。

这必然也是高伯父和自己父亲的心愿。

高永清眼眶已润出微红,难以言语唯有点头。

仿佛又回到那日启程,明明是各自奔往光明未来,然而每个孩子的身后都有阴影追逐,潇洒如太白居士方才能说出昨日之日不可留,然而他们二人走过的路,却尽是乱我心者多烦忧。

稽首拜叩福灯后,卓思衡率先起身,他向主持借了自己旧日里住过的禅房,引高永清至清净少人的后厢叙话。

这里从无香客涉足,也少有沙弥踏入,唯有苍林静默语不传他耳,终于能好好说上一说。

眼前男孩身高已与自己相差无几,除了略显消瘦和苍白,哪里看去都是个铮铮挺拔男儿。高永清与其父极为肖似:端正干净的君子相貌,眼目有神,气胜修竹,却唯独没有高伯父眉宇神情那种即便经历苦难仍然温厚的淳平之风。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是卓思衡这段时间以来最想对高永清说的话,此时总算得以讲出,“你做过侍诏我也做过侍诏,当今官家是什么性情你我不必复言,但既知如此,你为何还要断绝自己的后路?你我二人深承父志,立身投朝济世报国都是该做之事,可是你偏锋舞剑,这当真是此路的正道吗?”

高永清听完反倒面露笑容,他不是爱笑的人,一丝笑意也是弥足珍贵的,更何况此时眉眼舒展,去了阴郁冷刻,竟也真真是个朗然少年。

“唯有兄长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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