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玄度说道。
卓思衡抬头看他,不知为何今天曾大人说话居然这样直接。
“云山,我姑且先这样叫你。”
曾玄度示意他坐下,继而说道,“你觉得咱们官家是什么样的性子?”
心存弘志,务于大略,腹黑成性,器量狭隘,外宽内紧,睚眦必报,有明君之智,无明君之仁。
他凭借多年弃理从文后的职业素养,已将以上词汇替换好了不会掉脑袋的版本,可看着曾大人投向自己的灼然坦诚之目光,最终,还是说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实话:
“我知道,但不敢说。”
曾大人噗嗤一笑,笑过后却是叹息:“其实我也不敢……”
两人默契看了对方一眼,都心照不宣。
“所以,虽前路凶险未明,但你的前途却注定要好过我的……我这一生,因是景宗旧臣,最多至此便休矣,终其一世是不可能得到官家在政略上的器重。”
曾大人的语气充满无奈和衰退,“我或许可以位极人臣,但也终究难以实现心中抱负,手握权柄达济天下。”
其实五十岁在朝中并不老迈,正好是中流砥柱发光发热时期,然而曾大人语出此言也不无道理。
以皇帝的个性,优待且表面重用老臣是一定的,然而真正的国家施政方针和策略,他却不会听从。他一直如此重视科举,就是因为想亲自选择门生,自登基以来几批贞元年间进士都得重用,逐渐开始登上政治舞台,而老臣则纷纷与权力渐行渐远。可以预见的是,在不就的将来,整个贞元一朝的朝堂将十分年轻化,再过十年二十年,想必朝野要职与权力部门就会再无景宗一朝旧人。
“其实官家对大人已可算是器重。”
卓思衡想安慰曾大人,但他知道,在他们都能对时局洞若观火的前提下,什么安慰都是徒劳的,但他也有自己的说话技巧,“事无巨细均与您商议,虽然官家也未必听从,但垂听也未必只是做样子。大人,恕我妄加揣测,多少圣上还是听过您的建议,虽然不多,但仍是有的,是么?”
他希望能让曾大人恢复一些自信,别太消极,这样对中老年人身心健康不好。
谁知,曾玄度听完他的话却突然沉默,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般,脸色都灰败下来。
一直非常擅长语言艺术的卓思衡慌了,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开解不该有问题啊!不是说得挺好么?
他正要替自己找补两句,却见曾大人摆了摆手。
“官家……确实曾有一重要之事听我进言……只是此事也是我所最为痛悔之事。”
他缓缓看向卓思衡道,“你可知是哪件事?”
卓思衡摇摇头,他怎么知道……
“贞元十年,我蒙恩诏被点为恩科知省试贡举官。判卷最后一日,两位时策阅卷官却争执起来,一位便是你日常在翰林院得见的学士王沛琳大人,一位是如今已致仕的弘文馆曾任校理徐汝恕大人。”
卓思衡心中一惊,暗道,贞元十年,省试……莫不是和他有关?
曾玄度看着书房墙上悬挂的《倪宽赞》长卷,仿佛已身回四年前,幽幽道:“他们争执的起因是想将各自判评第一的考生列做省试会元,于是二人相争不下,言辞激烈,几乎便要大打出手……是我出来制止他们。我看到卷子,起初只觉本次取试虽与上次只隔一年,然而却人才济济更胜昨昔,尤其是王沛琳大人所推举的那篇,当真是激锐之余不失雅正,强锋理论又兼通达。”
曾玄度站起身,踱步走向那幅亲自手书的《倪宽赞》,背对卓思衡在长卷前站定,诵读起来:
“论曰:奉职循理,所去民思……”
听到曾玄度背出第一句时,卓思衡霍然而立,呆呆茫茫,直到曾大人背至“此辈非事储之才,亦难事圣,遑论事国……”
他才自表里经年的恍惚中回到三年后的现在。
曾大人背诵的文章,他也能张口就来,因为这就是他所写的答省试策论卷。
他听着曾大人徐徐完整背完自己的文章至最后一句,已是震惊难言,只静静看着他转过身正对自己,面色哀惭道:“没错……王大人所选的省试会元正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