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开阳整军向东时,背后一骑飞驰而来,季摇光下马跪地,垂不一言。
左右纷纷勒马,等卫开阳示下,他看季摇光半晌,一句也未问,拨马道:“东宫武婢季摇光,编入先锋军。”
季摇光抬头间,眸中愕然渐被意外之喜取代,垂应令,“谢卫将军!”
“卫将军。”
宋忠不知何时来到身侧,“殿下有命,季摇光借调锦衣卫,随属下侍卫殿下。”
卫开阳眉英目朗,话说的客气,“季摇光原在清平郡主身边护卫,随侍殿下实为不妥,让她在本将身边做一马前卒,也算给她自证清白、将功折罪的机会。”
宋忠抬起总是猩红的眸,面无表情地道:“卫将军见谅,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季摇光不待卫开阳开口,上前道:“既是殿下令,季摇光理应遵从。”
擦肩而过时,季摇光没像往常那般回避,而是壮着胆子朝他扯出个笑。
她不擅掩饰的苦涩爱意让卫开阳倍加忧心。
卫开阳出身世家,是少有的贵族武将,和家族没落、不进则退的杨铁贞不同,卫家三代清流,相比职责和忠诚,太子是卫开阳的主动选择,他诚服于太子的政治眼光和远见卓识,认定明屏恶将是大晟继往开来的一代明君。
他比太子更早地看穿了蓝卿瑜承载着的是什么,如果她死了,太子身上的某些东西也就“死”
了,但这种行为在君王看来,无异于被认清,被抓住弱点。太子文韬武略、才华横溢、赏罚分明,但也拥有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特质,通透,薄情,多疑,敏锐。
自从卫开阳向蓝卿瑜留手,他和太子的关系已悄然生变化。卫开阳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相比王焕,他的武里有更接近文臣那种“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的清高和寡,事实证明旁观者清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俯视比仰望看得清,太子见他,比他见太子更分明。
心生芥蒂也罢,对卫开阳执掌兵权的牵制也罢,太子留下季摇光是迟早的事,是他亲手将季摇光搁在这个位置,事到临头却又不想她牵扯进来。
“卫将军,此去一路平安。”
一阵冷风拂过,季摇光笑得坦然,她是飒爽女子,这般笑时最好看。
卫开阳的视线在季摇光身上浮光掠影般扫过,最后和宋忠对视一眼,拔马而去。
季摇光并未迎来预想中的惩处,太子没有因为蓝散的背叛迁怒于她。宋忠为人阴鸷狠辣,却最是公事公办,绝不轻易厚待或苛责手底下人,她跟普通番子一样在太子身边轮值,除了鸳鸯刀在一堆绣春刀中略显格格不入。
她暗中松了口气,想起卫开阳离去前的那一眼,独自一人时总是忍不住笑。
皇宫刚刚结束一场大朝会,大儒孙逊直一挥而就,当堂写下讨逆诏书,飞马传遍各地卫军。宣文帝在下朝后径直去了乾清宫,自从太子兵败鸡鸣县的噩耗传回,魏皇后日日以泪洗面,每日都去殿外跪求陛下兵营救太子。可朝廷无将,帝王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忌惮庆王在面上,忌惮太子却在心里。
宣文帝明光霁身为太祖幼子,长于天下大定,太祖皇帝在末年为其铺好盛世君王之路,可他性情柔善,无帝王杀伐之决,太祖深谙此节,末年杀尽权将,更刻意留下耿庆山这枚暗子交予太孙,嘱其遇战启用。
朝中文武私下常说,太祖皇帝传位于宣文帝,皆因喜爱太孙,明屏恶七岁成诗,十岁成剑,文修武备,未及冠已有众多拥趸,近年在朝堂上已能左右国家大策。
宣文帝对自己最优秀的儿子却不像太祖那般欣赏,此次太子大败,不失为帝王重整大权的绝佳时机,除此之外也存了不想落下手足相残骂名的私心,是以令耿庆山务必活捉庆王。
庆王做梦也没想到,是恨之入骨的幼弟给他了一道免死金牌,明光珏雷厉风行,早在太子离开宣州立即夺了城防,将宣州内外秋粮收得一粒不剩,只要城门不破,城内口粮足可坚持到入冬。
怎料都军出了个耿庆山。
此人原是东南水寇,被招安后籍籍无名,直至凉国公蓝英讨伐乌兹甘,他以血肉之躯力抗敌城千钧重门,打开了先锋军西进通道,身中七七四十九刀不死,后被太祖皇帝钦赐表字“鼎石”
。
他出身匪类,注定与官场无缘。此次朝廷征北,太子忽将此人提起,兵部费了一番周折才把带着一帮泥腿子剿匪的耿庆山从山里挖出来。
他奉命围困宣州城,见到四野光秃秃的农田,当时便知失了先机,好在宣州地区不同于贫瘠的鸡鸣县,四周尚有郭野村庄和一条横贯东西的河流,耿庆山率领的都军主力暂时无需为食水愁。
他率二十七万都军将宣州城围成铁桶,把十万北境军变成囚笼困兽。短短半月动不下百次袭扰,昼夜不歇,且次次换着花样,甚至不乏一些闻所未闻的土计策损花招。
譬如往箭头上抹粪,被污箭所伤的士兵往往不易伤愈,有些甚至高热而死,再譬如往搜集来的猪尿泡里灌毒,再用投石车抛上城头,虽然无法造成大规模伤亡,但十分阴损,一段日子下来,弄得庆王很是头疼。
庆王府前院已变成北境军临时军机处,明光珏疯疾不药而愈,眼眸精清较病前更甚,世子明屏舛和满头灰白的老将周青海侍立在侧,下是二十余名北境军核心战将,他们刚刚接到安北郡主来信,鸡鸣县战场取得绝对胜利,北境军是否应强行突围,与麒麟、紫凤合军南攻,是他们今日讨论的主题。
众将各执己见,主张按兵不动者认为耿庆山不同于杨铁贞,那是个实打实从战场滚出来的狠角色,即便十万北境军能够突围成功,同时意味着放弃了北境军最坚实的后方宣州城,这个代价太大了。
主张突围的理由更多,面上的暂且不提,私下里众将心知肚明,以徐麟之能和安北郡主对他的信服,不排除麒麟和紫凤二军拧成一股绳杀出北地,夺下天都,这条道阻且长的从龙之路走了多年,泼天战功在前,谁都不想在临门一脚时被落下。
饶是庆王也做如是想,他乃大晟将军王,相比天潢贵胄的身份,手下一众兵将更多的因其武功而心生信服,没有龙困一地,让手下去夺江山的道理。
他面目不辨,待众将讨论告一段落,请他示下时,忽望向明屏舛:“吾儿意下如何?”
世子明屏舛恭谨道:“儿臣以为,宣州乃我军根基,不可拱手让敌,但朝廷势大,徐将军和二妹在外孤军奋战,没有友军策应恐孤掌难鸣。儿臣建议,不如两法并行,由父王率精锐突围,与麒麟紫凤二军分东西两路南下,直取中枢,儿臣愿留守宣州,据城抗敌。”
庆王欣然颔,于是照此定下大计,由君不器起草檄文,从太祖皇帝创下万世基业,封建诸子以守国门,到如今奸臣当政,大行无忌,构陷忠良,洋洋洒洒千字,痛心疾。
众将歃血共饮,摔碗盟誓,庆王命老将周青海为先锋,亲率八万北境军从宣州城向南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