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被送到王焕手上后,和他的奏表一道,又被番子原封不动地急送宣州府。明屏恶身为太祖皇帝在位时钦点的皇太孙,不少朝臣都心下以为,宣文帝之所以能在和庆王的夺嫡中胜出,本质是因为太祖皇帝对这位太孙的偏爱,如果说庆王明光珏武功极盛,宣文帝明光霁儒雅仁柔,那么这位皇太孙明屏恶恰取了两全其美。
皎皎君子,雷霆手段,完美无缺又身居高位的人往往求全责备,不容人事脱离掌控。明屏恶在宣州府衙的锦池旁将信折起,许是相伴多年,眉眼又都温润带笑,乍见竟和蓝散两分相似,“连家之事找不到证据,不必急在一时。父皇催孤处置王叔的密折连了三封,拖延下去不好交待,告诉王焕,就说他日前提议,孤允了。”
宋忠养成了习惯,喜欢穿易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铁灰色劲袍,连静候也是站在角落,一丝声息也无,他听见太子吩咐,方上前一步,垂道:“属下亲自前往。”
他只是五品千户,却是番子中精于暗杀第一人,以他过往功绩,坐到同知也不为过,只因上头厌他名字不祥,不教在御前露脸,压着不升迁。此次太子北巡,指挥使骆安杛请旨,本让镇抚鲁山率人随行。鲁山八面玲珑,人缘上佳,出前夜被一众同袍拉去饯行,次日竟没起来身。
太子拜别帝后,在朝光门前等了一刻钟,骆安杛战战兢兢地跪陪,冷汗浇了一地,万幸太子殿下并未降罪,只是和风细雨地问了两句,而后随手在番子中点了宋忠。
世上若有一人能杀徐麟,只可能是宋忠。
“开阳已让季摇光去了。”
明屏恶未允,“区区徐麟,不值得孤亲自动手。”
宋忠垂应下,知道殿下不想与清平郡主生嫌隙。
翌日傍晚徐麟和都不归换防,亲领了七人向北巡视,在金沙山北麓现了北川兵马踪迹,下马查看,粗略估计是一支三四十骑的北川骑兵队。
如此大规模的斥候队,极有可能是川骑主力的前哨。
段雄未免心里慌,他祖上本是善州山区猎户,太祖起势时天下大乱,军侯争斗兼并不休,段氏先人为躲战乱避进深山,占着山头收留了不少强人,不时冒做小股军队,下山掳掠一番,居然也趁乱扎下了根,混成当地颇有名头的一支山匪武装。
后来大晟立国,太祖派凉国公蓝英善州剿匪。蓝英作为将星荟萃的大晟第一名将,一生百战从无败绩,段雄他爹早在“蓝”
字旗入州界就吓破了胆,一路丢盔卸甲,屁滚尿流地逃进深山老林。
他爹在瘴气丛生的林子里当了一辈子耗子,好容易熬死了太祖,却病死在宣文初年。宣文帝文治天下,对举国匪类顺从者招而安之,段雄继承他老子的遗志,终于走出了大山,初时也曾胸怀激昂,幻想着建功立业,娶两房贤良貌美的妻妾孝顺老娘。可惜时移世易,武人地位急转直下,军中更分三六九等,真正的匪类连当过叫花子的穷苦卒子都瞧不上,基本都被配到边苦之地当炮灰,很难活到退伍还乡。
段雄的豪情壮志很快被现实打落尘埃,一度冒过当逃兵的念头,却为老娘不受牵连,不得不咬牙硬挨,他从东南抗倭军一路辗转到北境潼泸关,待的都是前线险恶之地,与天争命也练就了一身保命本事,还结识了两个“惺惺相惜”
的兄弟。
他那两个绰号大舌头和二傻子的兄弟对其极为信服,见他阴沉着面色,颇为紧张地看向徐麟。徐麟面无表情地拍去手上沙土,“沿山脚往前追。”
戍兵们面面相觑,追上了怎么办?凭这几个人,送菜吗?
徐麟不做解释,翻身上马,足跟一磕马腹,向西北方绕行。众戍兵只得硬着头皮跟上,段雄有意落在最后,低声朝两人道:“恁看那些蹄印,应该是川骑故意留下的,这么往前追,十有八九要撞上。一会儿打起来,别管姓徐的怎么说,掉头往关里跑,省得不?”
两兄弟连连点头,紧张得口水直咽,段雄又嘱咐两句,这才夹马跟上队伍。
金乌已暝,余晖将暗,耀眼的金沙山渐渐没入灰蓝的夜幕,徐麟一骑当先,马鼻喷出有节律的气息,玄龙骦骕贴着金沙山脚缓行,苍穹无星无月,悄然变幻的光影将沙丘背面映得影影绰绰,仿佛魑魅魍魉沉眠其中,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玄龙忽打了个鼻响,四蹄焦躁地踏了起来,徐麟眸沉如潭,乌黑不见一丝光亮,足下轻踢马腹,继续驱马向前,走入山体投下的幽深暗影。
马蹄踏在沙间,出轻柔的声响,仿佛阴暗中有蛇潜行而来。徐麟反手拔起长枪,沙丘后陡然跃起数十灰影,铺天盖地的弯刀如光似电,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昏昧的初夜照得雪亮,兜头向他罩来!
徐麟横枪背挡,裂泉长枪密不透风地将弯刀尽数挡下,北川杀手利用人数上的优势,把他和身后七骑隔断,段雄三人弃阵便跑,余下四名戍兵一面挥刀应敌,一面被逼得节节后退,距离身陷重围的徐麟越来越远。
徐麟不退反进,提马前冲扰了一下敌军围合阵型,玄龙骦骕扬蹄长嘶,他借机腰穿一骑,并不冒进突围,反而勒马后退,避过一波强攻后,以腰带臂,将长枪抡圆,甩了出去!
长枪呼呼作响,将半圈敌军打落马下,见一刀疤敌将大喝一声,高举大刀猛冲而来!
徐麟举枪相迎,双刃锵然交击,火星四溅中,二人往来角力,一个怒目切腮,一个乌眸寒煞。他振臂力压,硬将敌将掀翻马下,然众川骑已完成合围,四名潼泸关戍兵身分离,北川骑兵见段雄三人拨马逃窜,并不分人去追,似乎只关心徐麟一人生死。
刀疤敌将捂着胸膛爬起,指着那道横贯整张脸的狰狞凶疤,用蹩脚的大晟官话吼道:“徐麟!这个,还你!”
徐麟根本不记得这号人物,枪尾一打马臀,战马如破海玄龙一跃而起,竟凭空跃高了敌骑半个马身有余。那一瞬月出阴云,当空映下,他跃马长空,束扬如旌旗,宛如战神天降,乌枪纵横间,烈烈血线泼天而去,将银月侵染如阳。
夫战,勇气夺人,饶是众骑早知此人凶煞,仍被他展现出的无匹杀意所慑。徐麟单人一骑夺尽战场气势,枪枪染血,枪头麒麟暗纹中鲜血流转不息,一敌三十竟无败像。
“谁杀了他,就是大川的八都鲁!——”
刀疤战将一声大喝,悍不惧死的川骑纷纷打马举刀,如猎狗撕咬孤狼,向徐麟围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