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被她压倒在地,却仍用力挤出一丝微笑。
女童见他仍未起身,不觉很是诧异,伸手去抚他的腰际,疑惑道:“恂哥哥,你怎么了?”
然而他却无半点反应,她不禁感到了一丝恐惧,竟把头埋在双膝间嘤嘤地哭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啊,变故却来得猝不及防,就此打乱了他们三个人的生活。
她本是韩幄副将的独生女儿,本该像其他女孩儿家那样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命运似乎并不眷顾幼小的她,嘉佑五年,韩副将战死沙场,母亲因太过思念父亲亦随他而去,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世间孤独地活着,阅尽人间冷暖沧桑。
那一年,她才三岁。
她望着空荡荡的将军府,那里再也没有了爹娘的身影,将军府的下人也走的走散的散。眼泪早已哭干,她的心也空了,竟是茫然无依身无可去之处。
舅舅6澧赌场失意,一夕之间赔光了家底,见这个小外甥女生得伶俐可爱,竟动了邪念欲将她卖到醉梦楼偿还赌债,幸得左相沈佺得知消息及时阻止,她才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沈佺和她的父亲韩幄有年少之谊,是多年的生死之交。他怜她一介孤女,又不忍让挚友的遗孤流落天涯身无所依,便将她带进相府认作义女,让她仍保留自己的姓氏,与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兄妹相称。
他十分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亲自教她读书习武,期盼她能成材,不负对挚友的承诺。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将他们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打乱,她亦为此愧疚了终身。
八岁那年,她为了给大哥摘树上的李子,不小心摔了下来,哥哥为了救她被砸断了腰,从此再也站不起来。哥哥是那样敏感自卑的一个人,余生却只能面对着自己残缺的身体蹉跎岁月。那亦是她一生的痛。
世人皆不解相府大公子何以如此,只道是大公子突然身患恶疾,只是纷纷摇头叹息。
她知道义父只是极力强压住心头的悲痛,尽力压制外间的留言,也不曾责备她,竟是绝口不再提当年的事。
可饶是如此,她却依旧不能释怀。
生活似乎渐渐恢复了平静,义父待她依旧如往日那般,可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远离她,或许有些事一旦生,便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直到麟德十年,北溱传来云熙公主去世的消息,皇帝为了维系溱燕联盟,亲封罪臣衡阳王萧远山的女儿萧晨月为睿安公主和亲北溱,她似乎意识到,这或许是她改变命运的绝佳机会。
偶然听得义父说,他打算在相府的诸多侍女中遴选一位样貌姣好且颇有才学见识的女子随同公主一起出塞。她便毅然决然找到义父自请随睿安公主同行,沈佺似是十分讶异地望着她,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要自愿放弃相府优越的生活甘愿随公主远嫁塞外去那苦寒之地受苦。可他却拗不过她,许是为她的坚毅果敢打动,他终于点头默许了她的决定。
沈佺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只是不想再过这种如死水般平静无波的生活了。
她宁愿去那未知的地方经受风险与挑战,也不喜欢那死一般的宁静。
出塞那日,她望着身边盛装打扮如画般美艳夺目的萧晨月,那通身的气派与英姿令她不觉霍然一震,她突然就对这个女子来了兴趣,竟很想探究她潜藏在那张面具下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心。
萧晨月眼中的冷淡与决然倏然间打动了她,那一瞬她便决定她要倾尽余生去追随她,陪伴她,帮助她,此生与她共进退,风雨同舟,不负国家交予她们的使命。
萧晨月很是欣赏她坚毅洒脱的个性,她们一起远嫁塞北多年,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她们在这片土地上书写了属于她们的传奇故事,化干戈,定乾坤,绽放出璀璨的光华,永远闪耀在历史的星空中。
在滔滔的长河中,她们就像一朵浪花;在绵绵的山脉里,她们是一座奇峰。她们把自己的寂寞相思藏进了乌云的缝隙,把梦想写在蓝天草原。她们就像一束光,燃烧着自己的生命,驱散了黑暗的阴霾,照亮了历史的天空。
千百年后,那泛黄的史册总会为她们留下一席之地,供后人凭吊。
建炎七年,冬。慕容承麟袭杀自己的同母兄慕容隆庆,并自立为帝君。萧晨月眼见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就要被慕容承麟夺去,遂密诏慕容桓恩与呼延翕侯等人,终决定派韩绰去游说慕容承麟。韩绰令丈夫安鄞将慕容承麟引至右大将府,对他述以大义,晓以利害,情辞恳切,劝他退位将帝君之位还予慕容桓恩。
慕容承麟起初对韩绰的劝导不屑一顾,但最终却还是禁不住她的层层利导步步紧逼,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终于崩塌,答应了韩绰劝其退位的请求,愿安于小号,但求南燕朝廷给个封号,韩绰当即应允了他的请求。
萧晨月得到消息后立即修书一封加急送完金陵,在信中将这些年北溱朝中生的一系列重大变故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萧守礼看罢信不禁大为震惊,立即下诏派使者去北溱征召韩绰千里入朝,详述事情始末。
元鼎元年,秋。北溱持续了两年之久的帝位之争终于尘埃落定,悬在萧晨月和韩绰头上的那把利剑终于消弥于无形,北溱顺利渡过了这场危机。历尽风雨,渡尽劫波,二人不禁相拥而笑,仿佛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慰之感。
她们相交多年,彼此相知甚深,早已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一刻仿佛说什么都成了多余。
南燕黄龙元年,冬。睿安公主萧晨月在金陵安享了两年的晚年时光后溘然长逝,时年七十二岁。她走了,一个时代终将落幕,却留下了一段永远不老的巾帼传奇。
身在绥州的韩绰听闻睿安公主在京去世的噩耗,心中大恸,竟不顾自己年迈的身体,突然向南城门的方向长跪不起,哀声难抑。
“都走了……”
韩绰环视着空荡荡的右大将府,笑得苍凉。他离开她已快十年了吧,连同他们的儿女,独留她一人以这副衰朽的皮囊苟活于世,如今仍伴着她的,是夜夜难眠的孤独。
她一刻都不敢忘却自己身上肩负的使命,为了她们心中共同的信仰,即使燃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光亮,她也无悔。
韩绰环顾着景云旃萧晨月昔日住过的闺房,思索了半日,收捡了她旧日用过的衣物饰,放在一个小木箱子里,又一个人赶了很远的路来到了京城西郊的园陵,在慕容梓羿的坟茔旁建了一个衣冠冢,将她的遗物埋葬,就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依相伴,再不分离。
而她却还要孤独地行于世间,带着一份沉重的国家使命,阅尽世事沧桑,继续书写着那无悔的梦想与传奇。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