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合郡主当年是何等滔天的罪责,她不忠不义不孝不仁,罪孽之深自己乃至于整个萧氏都抵了进去。
当今却没有迁怒于他。宋聿让他活了,让他好好地在含元殿里活到了十六岁,衣食教养无一不精地亲手把他带大。
可随后又亲手将他推进了另一个无边的深渊之中。
萧令明曾对镜自照,他不解是因为自己越像萧令仪,加之玉贞公主的不忠与对他的窥伺触及了武帝心中于当年的隐痛吗?
可宋聿并不爱他,甚至也不喜欢他。
萧令明伴在武帝身边十九载,从另一个角度将武帝看得分分明明。宋聿爱重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甚至比起如今的皇贵妃萧氏,武帝更喜欢,更宠爱,更在意当年在含元殿里的那个萧令明。
如今昭阳殿里的,对圣人来说或许就是一个劣质又失败的造物。他有些像圣人深爱过的人,却又不够肖似,还多了许多圣人自己造就的刻意痕迹。
萧令明原生出痴望,觉得自己在昏暗无期之中窥见了一丝天光,得了脱身的机会,可是如今自觉想明白了帝王心思,只觉得好笑。
宋聿还能撑多久呢?
他侍奉在他身侧至今,心里是约莫有一个数的。
萧令明下意识地估摸了一下,尖长的暗朱色指甲随着他无意识的动作掐进肉里,又一点点地抬起后移,如此二三。
随着指腹渐渐散开的钝痛,萧令明心里那些萦绕至今不甘和惧怕都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自己究竟为什么心有不甘呢。
如果不是圣人优容相待,他早该在十九年前死无葬身之地。而如今武帝弃置后宫,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十年间除开权柄,虽无一是他想要的,他却几乎得到了萧令仪当年想要的一切。
想到了这里,甚至于一些诡秘的,属于报复的快感隐约而现。既到了今日,一眼能望得到一生的尽头。他便不该再自怨自艾,该尽力好好活完最后的时日。
萧令明沉在自己的心念当中挣脱不出,却被一双手突如其来地拉扯了出去。他下意识地抬眼,看见了亲王的玄色蟒袍,而后就被按着后脑扣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当中。
宋显突兀却轻柔地将人揽进怀里,他知道自己越了界,并非是世俗礼教,而是越了自己心里头划定的那一个条线。
他终究是为这样一份单纯率真的脆弱与彷徨心动了。
宋显是有些不安的,他不为自己对这位庶母的容色所动而有半点心念犹疑,可他对自己于她终究生出的爱怜而惶恐。
但他不想抽回拥抱着自己庶母的双手,他对于那一份软弱的依赖生有一些了难以割舍的眷恋。
宋显母亲早亡,王妃是自持自尊的高门贵女,侧妃又是只喜欢诗书的娇惯女儿。
萧令明的下巴缓缓搁在了宋显的肩上,亲王朝服肩上是与天子袍服一样坚硬冰冷的金线,硌得他生疼。
可萧令明却没有动,他只是挪了挪脸让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衣领和宋显温热的颈中。
——他是像他的父皇一样喜欢着我这张脸,还是有一些欢喜萧令明这个人呢?
这是个不用问出口都知道答案的事情,萧令明是永昌侯府谋逆案中早已随清合郡主九族一同被处斩的小公子。
也或许没有那么早,或许他当真在天子的庇护之下活到了十六岁。
只是现今住在昭阳殿里,受天子隆恩圣眷十年不衰,又可称一声明皇贵妃的只有天子的宠妃萧氏了。
——在他走到转眼便至的人生尽头之前,这世间能否再有一个人知晓这世上曾有一个叫萧令明的人存在过。
——甚至于予他一点微末真心呢?
任由宋显抱着的萧令明漫无目的地想着。
萧令明埋在宋显的肩颈中,轻吐了口气,蹭了蹭低声道:“碎儿年纪不小了,我想寻这一两年个好时候放她出去。恐怕还要劳烦你替我看顾着她些许。”
宋显在他动的时候浑身都僵了一下,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才略偏过头看了眼安静地跪在角落里的碎儿,应道:“这是自然的。”
……
宋显在离宫的时候顺着她的意思带上了已然近二十年没有离过宫禁的碎儿。
虽宫规严苛她须得在落钥前返回,如此算来不过能出去短短几个时辰,但她还是难掩兴奋。
宋显坐在马车的另一侧,随意打量着碎儿掀开车帘往外张望的侧影。
碎儿长得确实不错。按照年岁来算应当已经不年轻了,可仍旧难掩眉宇间的少女清艳。
虽比不上她伺候的那位贵人绝色,也仍旧算得上是个俏丽的美人了。
只是不知她同自己那似乎有磨镜之好的小庶母是否也有那么些见不得人的关系,宋显随意想着。
车马行经平京城主道,过了三两叉口便转入了热闹繁忙的坊市之中。
碎儿瞧着外头的人声鼎沸,早已心痒难耐,好奇非常。宋显下了车马又亲自伸手扶了她一记,这是要纡尊降贵亲自陪她走上这一遭的意思了。
落在别的奴婢眼里,或许是天大的荣光,许是还会仰仗姿容生出些不该有的猜测。
可碎儿却全然不觉,她在宫里活了近二十年,跟着的主子前半生是在含元殿里隐秘又尊贵的小主人,后来便是把握圣心风头无二的宠妃。她又是萧令明唯一的贴心之人,自然有她不可说的贵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