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见,仍是笑道:“阿寄,我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的。”
她抿着唇侧过头去,仿佛是不爱听他这样的话。
“我以前便害过不少人了。”
他笑着低声道,“只要是接近我的人,同情我的人,对我好的人……他们最后都死了,死得很惨。也许只有你,九年了……你明明是安然无恙的,今日却终于被我拖了下来。然后,我立刻就后悔了。”
她的肩膀猝然一颤,他以为她要哭,她却只是深呼吸了一下。
他于是也只有笑一笑。后悔也许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而他早已习惯了对所有的世事无奈都报以一笑。
他不知道这样的笑和这样的后悔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阿寄,我没有想到你是阮太傅的女儿,我若早知道了……”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她安静地等着,等着,直到他抓着她的手闭目睡去,直到帐外天色渐明,她等了一夜。
秋夜的风清寒入骨,两个人的体温挨在一起,似乎也并没有好一些。
这是大晟朝始国十二年七月初五的夜。
七月初六,荆州传来羽檄急报,扰境三年多的乱民在流亡的顾氏宗党的带领下正式起事宣讨逆贼郑嵩,并称长安城中的安乐公非真天子,拥戴前朝南皮侯嗣子顾真为帝,麾下号称五十万人,兵锋直指长安。
与此同时,鲜卑人竟不待和谈,再次从并州南下!
七月初六的中午,日头极烈的时分,大怒的郑嵩仓促回銮,同时下令将整个鲜卑使团磔刑示众,悬尸东市。
“南皮侯,那个南皮侯是什么人?!”
宣室殿里,郑嵩气得掀翻了御案,“朕原以为荆扬的孙望、袁琴那些乱党不过是几个农人,这回倒好,拉出来一个天潢贵胄不说,还串通了鲜卑人!”
殿下文武分列,文臣们无不战战兢兢,面面相觑,推搡了好一会儿,才由宗正站出来道:“臣斗胆,回陛下,那个、那个南皮侯,原就是个、是个农人……他大概祖上确是靖朝的宗室南皮侯,传到他这一代,爵位既废,田宅也卖了个净尽,不知怎的,就和乱党勾搭上了……”
郑嵩气极反笑:“竟是这样?!前朝的宗室枝枝蔓蔓数十百人,难道每个人都要起来反一次?!说来说去,最听话的反而是安乐公了?!”
“陛下高瞻远瞩,有安乐公在,也不必怕他一个南皮侯。”
太史令捋着胡子道,“臣以为,此时正当传告天下,顾氏如有真龙,也只有安乐公而已,而安乐公的天命,早已传于陛下了!”
郑嵩的手在抖,约莫是老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朕会找安乐公谈谈。”
☆、第11章向时月色
顾拾接得旨意来面圣时,已是深夜时分。
这一道旨意惊动了睡梦中的安乐公邸。虽然阿寄是被赐给了他,但这晚她却仍是送完晚膳后便去了外院。当张持来传旨,顾拾接旨而出,她便站在院落的回廊上,身上只披了一件长衣,怔怔地看着他远去。
她那样会冷的。顾拾在心中想。这天已入秋了,他要早些回去,去看看她……
这若是婚,那今日才到第二日而已。他心中无端地浮躁,甚至对郑嵩都没了揣摩的兴。
一直以来,他只是恨着郑嵩;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不那么在意这件事了,不是不恨,只是被更重要的东西占据了心神。
走过一重重明亮的灯幕,未央宫里辉煌的灯火令他有些怔忡。即便是雒阳南宫,也没有这样恢弘的景象。
郑嵩坐在殿上,正倚着凭几小寐,张持大声通传了两次,才将他倏然惊醒。
他老了。
这是顾拾第一次有宽裕的时间认真地端详他的仲父。当他刚即位的时候,郑嵩还是个刚刚平定了宫中哗变的英雄,是人心所向的周公圣人,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帝在却非殿听政……
一晃十五年过去,人事全非,在这亮如白昼的未央宫里,过往的痕迹是一丁点也没剩下了。
郑嵩看了他很久,淡淡地笑了一笑,“你长得愈像你的堂兄了。”
顾拾的堂兄便是孝冲皇帝,是顾拾之前,靖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许多人口中的“先帝”
。顾拾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而后抬起头,嘴角微勾:“臣永远也比不上堂兄。”
郑嵩点头,“不错。你永远也比不上他。”
他想了想,又道,“因为你比他聪明。”
顾拾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微笑。
少年已经成人了,身躯修长而微瘦,穿着一袭两袖清风的儒衫,峨冠博带,风度翩翩,一双桃花眼却略显出阴柔的邪气。郑嵩看得出了神,曾几何时,自己也是穿着这样的衣裳,走在雒阳的两万太学生中间……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个受着党锢的文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僚被宦官们掠走杀害……
四十年光阴如梦,人生真短暂如泡影,而王朝又何尝不是?
“你堂兄当年找朕入雒阳平叛,你说,是对是错?”
郑嵩缓缓问道。
顾拾笑道:“从我堂兄而言,自然是错;从陛下而言,自然是对。”
“从你而言呢?”
顾拾的笑容好像是挂在脸上的:“臣当时还未出生,哪里知晓对错?”
郑嵩干哑地笑了一下,老人的笑声在夜中听来颇有些可怖,“朕二十岁的时候,在雒阳太学,同诸生高谈阔论,激扬文字,恨不能一举肃清了宫中的阉党,还天下一个太平;朕四十岁的时候,已遭遇了两次党锢惨祸,逃亡北地,蒙天恩得了一支军队;朕五十岁的时候,你堂兄给了朕一个机会……”